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ABO】A Man for All Seasons/佐国良相 10

·我恨土豆吃书。


10 黑白

书房已经被仆人打扫干净,焕然一新。洛伦佐·美第奇坐在曾属于他父亲的那只小牛皮椅上,摆弄着一只戒指大小的透镜,孩子气地让光斑落在墙上装饰用的兽首上,将鹿头两侧嵌着的琉璃眼珠子晃得通透发亮。

“不必紧张。”他闭起一只眼睛,把另一只凑到凸起的镜片上:“欧石楠这个月的例行回禀里多了不少有趣的消息,一部分是关于贝尔纳多先生的。我有些好奇,所以找你来问一问。”

托托拘谨地合住了双手。皮蒂宫的日常文职调度不下三十人,他鲜少跟在这位僭主身边,因此对其脾气不甚了解。出于考量,他只简单地点了下头。

洛伦佐对年轻人乖觉的举动十分满意。他把镜片放下来,套在虎口里把玩着:“贝尔纳多先生的名字并不在市政厅的出生户籍簿中。”

他停住,等了一会儿,见托托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令尊本籍是哪里人?”

托托犹豫道:“我没问过父亲。”

洛伦佐哦了一声,点点头:“那他让你去见过你的生身父亲吗?”

这话仿佛一记铁锤,重重地敲在了未成形的铁胚上。托托两肩轻轻一耸,抬起头,正对上美第奇一双无声胜似有声的眼睛。

洛伦佐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长枪比武大赛之前,他对这个马基雅维利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就像每一个秘书,托托默默无闻地为皮蒂宫里的琐事奔波。他勤劳,踏实,能干,但洛伦佐更欣赏他的识时务。比如现在,托托一定揣着满肚子的疑问,甚至是畏惧。可他总能聪明地略过无意义的对话,给出一个足够诚恳的答复。

“是,”年轻人吸了一口气:“但我认为没有必要。”

洛伦佐笑了笑:“那以后注意些。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玫瑰味道的家族信息素在佛罗伦萨有多么独特。”

托托的耳尖有点泛红,忙不迭地点头。

“亚美利哥托我给你带个信,”洛伦佐用扳指叩着大腿:“你若有什么需求,就大方地去找他。他小叔叔年轻时是个懦夫,祸害了不少姑娘,活该下第二狱,但不是每个韦斯普奇都这幅臭德行。”

托托哑然地看着他。洛伦佐抿起嘴唇,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亚美利哥自己闻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去吧,我只跟比拉齐奥借了你一小会儿,再拖下去他恐怕要杀将过来了。我可不想被他教训一顿,你呢?”

这意味着盘问结束了,年轻人的脸色顿时轻松下来不少。他站起身,向僭主行了个礼,急匆匆地离开书房,仿佛生怕美第奇会改变主意。洛伦佐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用指腹摩挲着桌上拆了封的信件。那上面的字迹清秀,语句零星。

“普拉托利欧宫。百年镇国,十字圣钉。”

下附一张手绘。绿墨水勾勒出十字模样,四处内转角上钉着四只血红色的长钉。

“真十字与圣钉。”洛伦佐嘟囔着,捻起纸角,将信件投入一旁熊熊的火炉中。看着火舌霎时吞没那张薄薄的手稿,他靠回了椅背上。

他对贝尔纳多的身份做出过诸多猜想,但哪一个都没有真相来得复杂。更糟糕的是,他愈发拿不准这位背景扑朔的律师打着什么主意了。眼前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圣殿骑士与刺客,佛罗伦萨旧贵与新贵之间的党派之争,而他就像那可怜的乌格里诺公爵,做着饰演预兆的噩梦,并从壁上的小孔窥视着外界——他的视线被迫凝固在极小的一处山坡之上,猎犬紧紧地追逐在他的屁股后面。

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应该先做什么?决定权把控在他的手中,每走出的一步都会带来天差地别的后果。

洛伦佐阖了会儿眼后,伸手拿过羽毛笔,从桌角拉出来半卷羊皮纸,簌簌地写起了回信。

第一封写给欧石楠。他需要他的耳目暂时成为一只信鸽,来往于他与任职普拉托教区长的叔叔卡洛之间,为他带来梵蒂冈方时刻的动向。如今教廷的触须已经伸入了佛罗伦萨的裙底,美第奇若想维持势如破竹的新贵地位,就决不能让五十年前的黑白党争死灰复燃。

第二封写给卢多维科·斯福扎,前米兰公爵加来亚佐的胞弟。距离加来亚佐·斯福扎遇刺刚刚过去一周多的时间,米兰宫廷为扶持其七岁的幼子吉安·斯福扎继位,还是听命于强势的卢多维科而产生了激烈的矛盾。选择一方押宝,不失为一个重建佛罗伦萨与米兰同盟的良机。

第三封信写给克莱丽斯·奥尔西尼。因此次出行恐生变故,洛伦佐便将怀孕的妻子留在了佛罗伦萨,交给胞弟与长姐照料。每日他都会例行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不过这次他在结尾处添上了寥寥几句,拜托妻子给远在罗马的奥尔西尼公爵透个口风,就说帕奇已经在教廷中选定了队伍,那位聪明的老岳丈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把三页羊皮纸搭在桌边晾干,踌躇了片刻,还是将笔尖落在了第四张纸面上。

第四封信写给圣马可修道院的多多罗院长。他需要多多罗带上亚美利哥,去拜访贝尔纳多先生,并将其七岁的次子带回修道院看护。尽管这位低调的律师尚未展露敌意,但他的身份过于敏感。洛伦佐不能冒这个风险,又没有足够的精神头来时刻盯着他,只能一劳永逸,向其最在乎的宝贝下手。

他想到那个羸弱苍白的男孩,笔头下意识地顿了顿,很快便在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嘱咐亚美利哥把他刚满十岁的表弟安格斯蒂诺·韦斯普奇也一并送去修道院。这两个孩子将暂住美第奇小礼拜间,由多多罗院长亲自执教。今年的圣灵节上,洛伦佐希望看到他们成为圣马可修道院唱诗班的首席领诵。

“我可真是个伪君子。”他搁下笔,将整封信重新浏览一遍,自言自语道。

“你很有自知之明。”

一道没有温度的声线从他的身后传来。还没等洛伦佐把头转过去窥探究竟,同样冰冷的袖剑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解释,”刺客用另一只手扯下了兜帽,瞪圆了怖人的独眼:“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来自奥迪托雷的主宰信息素十分浓郁,且气势汹汹,大有无孔不入的架势。洛伦佐抽了抽鼻子,压住开始躁动的Alpha本性,将空间留给了暴怒的盟友。他冷静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抵在下颏处的不是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刃,而是一束馥郁的鲜花:“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弗朗西斯科指认乔瓦尼与你是亲生兄弟,蒙特里久尼的间谍。”

“只有你我知道乔瓦尼的身份。”马里奥显然不打算就此买账。他凑近洛伦佐,悲愤让这个中年男人发出了狮子般低沉的咆哮:“你觉得我会跟那窝姓帕奇的老鼠一样,谋害自己的兄弟姐妹?”

“政见相左,父子亦可反目,更何况手足。”洛伦佐皱紧眉头:“但我们所谈于此无关。你是来跟我赌气的吗,大师?”

“你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不,我做不到。”

洛伦佐坦然地回答。承认无力不代表无能,他从佩尔库西亚的山坡上,那粼粼的溪流与星空中学到了这个道理:“蒙特里久尼与佛罗伦萨积怨已久,促成乔瓦尼死亡的直接原因便是民意。倘若我阻止了这一切,这并不代表我成为了正义的喉舌,只意味着我吞噬了人们的高呼。当一人的意愿胜过了千万人的意愿,一人的声音盖过了千万人的声音之时,我将不再是兄弟会的盟友,而是值得你们刀剑相向的敌人。”

刺客导师沉默了。

“欲戴荆冠,必承其痛。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就我主的伟业。你的利刃理应架在犹大的脖颈上,向那些卑劣的祭司讨要公道。”

锵地一声轻响,那只薄如蝉翼的利刃被刺客收回了袖中。马里奥铁青着脸色,放过这个话题,却没有打算离开。他盯着洛伦佐,语气生硬地开口道:“我要知道罗马的事。”

洛伦佐言简意赅:“乔瓦尼跟副教宗交了手。”

“罗德里格·波吉亚?”

“对。先前帕奇接待的客人也是他。”

马里奥再次陷入了沉默。洛伦佐道他还念着嘉礼三世的情分,便耸了耸肩膀:“罗维雷教皇最近也对帕奇相当上心。”

“那是你们之间的矛盾。倘若你肯放弃伊莫拉,西斯图斯四世也不会从你的媒婆变成你的敌人。”马里奥嗤笑:“复仇女神的剧毒的确噬啮着我的五脏六腑,但我还没蠢到一点火就爆炸。省省吧,美第奇。”

洛伦佐被无端的指责激怒了。他冷冷道:“乔瓦尼追着圣殿骑士的线索,纵跨大半个意大利,还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他的所见所闻清晰的告诉我们,敌人的触须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亚平宁山脉的那侧,在七丘的环抱中蓬勃生长。而你却固步自封,自欺欺人地将目光锁在一个小小的佛罗伦萨城中。你这是欺软怕硬吗,导师?”

“胡说八道!”马里奥勃然大怒:“我的兄弟因佛罗伦萨人而死,你却想把责任推给远在天边的教皇?”

“少装傻了。你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北部,却始终不肯跨过拉文纳的边界,向佩鲁贾前进一步。至于你,我的导师,你甚至都不愿睁眼直视为亲人带来毁灭的罪魁元凶。到底是什么阻拦了你们的脚步?”

洛伦佐紧盯着对方,注意到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马里奥显然被他戳中了痛处,不想再与他争吵下去,抽身便走。

“欧石楠告诉我,兄弟会曾一直支持吉伯林党。而但丁·阿利吉耶里,你们曾经的领导人,也是你曾祖父的老师,则在托斯卡纳一手缔造了托生于吉伯林党的白党。”

年轻的僭主面若霜寒。他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凸镜掷在地下,极重的力道让那小玩意蹦跳了几次,发出沉闷的响声:“纵使乔瓦尼因佛罗伦萨人而死,佛罗伦萨人也不欠刺客兄弟会分毫。黑白两党之争磨耗了佛罗伦萨的百年根基,间接引发梳毛工起义,导致共和国至今都政局不稳。本该成为佛罗伦萨外部防线的蒙特里久尼,年年端着架子,吃着佛罗伦萨的好处,却掉过头就跟威尼斯摇尾祈怜。马里奥,佛罗伦萨人能变成你对手的称手工具,狠狠攮你心窝一刀,到底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天性卑劣,因为他们贪图荣华富贵,全被圣殿骑士收买了?”

马里奥愣住了。他没怎么听长辈提起过但丁的事,对方前半程的指控他无处反驳。但听到后半句,他缩回了推开窗子的手,转头怒道:“蒙特里久尼从未勾结过威尼斯!”

“你想看看威尼斯跟蒙特里久尼签署的雇佣协议吗?”洛伦佐挑眉。

马里奥的辩解被对方噎回了肚子里。正如自己之前所说,尽管他因兄弟的死亡而满腔愤恨,但理智始终在他这儿占着上风。美第奇固然诡诈,可洛伦佐从不撒谎。既然他信誓旦旦地说有这份协议,那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刺客慢慢地开口:“乔瓦尼此次出事,罪魁不仅仅是帕奇。我会回去约束好部下的。”

“罗维雷教皇与美第奇争抢伊莫拉的治理权,此事尚可成为他扶植帕奇的动机,却不能解释乔瓦尼在罗马的遭遇。”洛伦佐见他态度有所缓和,便也随之平复了语气:“乔瓦尼调查米兰公爵遇刺案的幕后元凶,线索终止在了副教宗身上。巧合的是,当天波吉亚枢机刚刚去觐见过罗维雷教皇。”

“你想说西斯图斯四世指使圣殿骑士刺杀加来亚佐?他外甥不是迎娶了加来亚佐的女儿吗?”

洛伦佐冷冷一笑:“继位公爵的是加来亚佐年仅七岁的儿子。就连加来亚佐的兄弟都蠢蠢欲动,更何况那个一贯把野心都写在脸上的教宗外甥呢?”

马里奥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乔瓦尼还提到了两件事。”洛伦佐道:“尽管波吉亚教皇曾向兄弟会施以援手,但很显然,他的外甥不这么想。此外,佩德罗·路易吉·德·波吉亚已经返回罗马,卡斯泰利的王位争夺战恐怕要落幕了。”

刺客点点头:“我会尝试联系伊比利亚的同胞,让他们在新政府建立时往里面安插些自己人。”

“好。”洛伦佐阖上双眼,坐回了椅子上:“我不希望我们因乔瓦尼的不幸而心生嫌隙,所以我把底细交给你了,导师。现在我想听你说说,你为什么从不愿往南走。”

马里奥抿紧了嘴唇,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而洛伦佐则耐心地等待着。静默占领了这间被信息素充斥的书房,落在地毯上的光斑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蠕动,直到太阳爬上了头顶,窗外的鸟雀散尽,水钟的钟摆敲响了五刻,刺客才终于再次开口。他用那只独眼注视着洛伦佐,神色庄重的问道。

“你听说过十几年前的锡耶纳血案吗?”

评论

热度(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