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02

PART 0  >一五二二年<

艾吉奥的肺热似乎还没好利索,讲得多了,总要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嗽几声,伴随着愈发狂猎的风暴,令人心里忍不住地难受。我凑上前,把他的酒杯推到一边,扬声让齐拉送壶罐白水进来。

齐拉的动作很快——与其说她现去准备的白水,倒不如说她一直就候着我这句召唤。女人把屋门推得半开,飞快将瓷壶递到了我的手上,喃喃抱怨:“一个总是肺病缠绵气闷胸痛,一个身体根本就架不住酗酒,却都把医生的话当做耳旁风,还不如孩子懂事。”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让我多多规劝,便捏了捏齐拉的手掌,向她点头,看着她又像旋风一样刮出去,转身把瓷壶拎上桌,给导师新倒了一杯水,希望他好好地缓一缓。

艾吉奥摆了摆手,意思是他不用。我便坐了下来,抿着嘴唇,眯起眼睛。

自小我就知道,导师不怕我撒泼,也不怕我嚎哭,但每次都会在我这幅横眉立目的神态前败下阵去。这次也不例外,他的手摆到了一半,顿了顿,变成了勾起茶杯弯耳的动作。


PART 1 >一四九八年 四月七日<

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也许载着蒲公英被吹起的绒毛旋转跳跃地飞走,也许坐上了汩汩的溪水奔涌过冒出蒙蒙绿意的原野。但当满山的迎春开遍,黄白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艾吉奥从重新开张的温柔乡里醒转爬起,给露出半侧酥胸,仍旧酣睡的姑娘留下金币与沾满露水的玫瑰时,萨伏那洛拉的威信便已直线下滑至谷底。年轻人不再愚昧地遵从清修条例,被流放的商会也逐渐聚拢回归。家家户户开始张灯结彩,琉特琴的乐声流淌在街道间,酒馆日夜灯火通明,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儿薄扇遮面,倚街卖笑。鸢尾旗帜迎着东起的旭日猎猎作响,这座偌大的百花之城孕育出了新的生机。

葆拉的咳疾持续了近两周,所幸没有起热,很快便能够着装下地,从妹妹安妮塔手里接回妓女的掌管权。她已经六十岁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柔顺棕发与明亮的眼睛尽数褪色,但身材仍旧轻盈多姿。艾吉奥看着这位曾经的引路人闲不住地进出,开始严肃考虑起了刺客的养老问题。

狐狸的闯入即时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男人跑得兜帽都被甩在了背后,花白头发跟鸟窝一样支棱着。他从窗口翻进来,一脚踩在窗台下的软垫上,喊道:“火之试炼定在了午时。”

这一声叫喊中气十足。艾吉奥听到楼板上传来的纷乱脚步,想必姑娘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梳妆打扮,准备前去看热闹,而他需要做的也很简单——若是萨伏那洛拉拿出了苹果,他便要在众人的掩护下想办法将其夺回。

事不宜迟。艾吉奥拉上了兜帽,向还在讨水喝的狐狸打了声招呼,将袖口和挎在肩上的皮套收紧,便跨出了门栏,向空荡了数月的领主广场跑去。

居民们看上了热闹,鸽子们却遭了秧。这群可怜的小家伙被绿头苍蝇一样蜂拥而至的人们赶上了天,不少落在就近的屋檐上,歪着头啄理自己的绒毛,哀叹它们被打断的午间进食。艾吉奥一声不响,径直穿过了人群,挤到前排,就见砖垒的舞台拔地而起,其上数垛干草木柴混杂,一丛便足足有一人多高,整齐地码作两列,留出狭窄的一条廊道,上面浇了燃料,湿哒哒的,在阳光下泛着亮。再往前看,市政厅的官僚稀稀落落地来了几人,参差不齐地站在台阶上望风,能认出的有旗手老索德里尼先生,罗莫洛教授,阿尔比奇顾问,以及第一秘书厅厅长维尔吉利奥。

马基雅维利就站在维尔吉利奥身边,两个人正低声私语些什么。艾吉奥有意去听,但又无法进入维尔吉利奥当家向导的戒备范围,只得作罢。接着,他的朋友从侧面的阴影处下了台阶,一个裹着黑色头巾的男人小步溜到墙根处,与他交换了什么东西,转身跑走了。

这次艾吉奥看得清清楚楚。阳光从旧宫的矩形围栏上倾泻下来,正好映亮了男人的半张面孔——头巾下是粗重的黑眉,狭长的蓝眼睛与细挺的鼻梁,这张面孔他不甚熟悉:焦万·里多尔菲,萨伏那洛拉派的著名人物之一。

这可真新鲜。奥迪托雷次席摸了摸下颏的胡茬,看着里多尔菲的背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但还不等他酝酿着多思考上一会儿,背后而来的圣歌声便恰到好处地引走了他的注意力。攒动的人群纷纷左推右挤,顾不得知会,就连艾吉奥都无可避免地叫人踩上了两脚靴面。咒骂声,吆喝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一处,吵闹得令人头痛欲裂。

艾吉奥挣扎着从油腻的裹发与粗麻布料的摩擦中探出头,长长地呼吸一口糟糕的空气。他现在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没有随着狐狸一路,反而跻身不明就里的平民行列,被推来搡去,像滚进了热锅里的肉丸子一样无处伸展手脚。

萨伏那洛拉在一众孩子的簇拥下露了面。老少数十人皆头顶亚麻白布,身披毛织素袍,过长的袍尾攥在手里。几个幼儿甚至还未脱干净乳齿,捧着破烂的赞礼书,露出尚还漏风的牙关,神情肃穆地唱诗。

潮涌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注视着队列行至广场中央,站在前端的多米尼克修士放下手中的十字基督像,昂首挺胸,扬起下颏向几位执政官问好。西尔维斯特罗则低头垂手,跟在萨伏那洛拉身后,时不时回头望上那么一眼,脸色苍白的吓人。

相比起颐指气使的大弟子与怯懦沉闷的小弟子,萨伏那洛拉则显得稳重许多。艾吉奥注意到老修士又瘦了——颧骨外突,双眼深陷,前额就像山丘似的隆起,但双目炯炯有神,气息平稳,整个人意外的精神抖擞。他吩咐身后的孩子们去寻墙角的阴凉歇息,再中规中矩地向老索德里尼先生鞠了一躬,两个人开始了攀谈。

日头又移了半刻。虽说翡冷翠才刚刚入春,正午的阳光仍旧担得起毒辣一说。许多人席地而坐,将头巾或是大衣解开,顶在头上,低低地发声抱怨。大家都等得口干舌燥,又不愿弃这热闹而去。几个萨伏那洛拉派的中坚信徒大声地挑衅,询问枢机的去向,也没什么人搭理他们。倒是艾吉奥听着身后的两个姑娘亲热地攀谈年轻枢机的长相,不由得哑然失笑。虽说人生在世不应当单论长相,但三观正不如五官正,没了这幅臭皮囊,就是维纳斯也讨不得人欢喜。

午时一刻,旧宫的大门有了响动。颓然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抛向了那扇铁门,就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跨出了门槛。艾吉奥打起精神,抬头望过去,却失望地发现没有一个是切萨雷·波吉亚。走在左侧的人颊骨上挂了一道极为怖人的伤疤,脸色阴郁,而右侧的人年过不惑,头发利索地梳在脑后,双鬓已染上些许花白。

左边的艾吉奥今日才得知,那是米凯莱托·科雷拉,波吉亚的仆从杀手。据称他手段奇巧,忠心耿耿,为主子除去了不少隐患,罗维雷枢机就险些在教皇大选后命丧其手。右侧的他看着极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直到维尔吉利奥厅长尊敬地向其微微颔首,寒暄间道出了名字,艾吉奥才反应过来——那是常在圣斯皮利特修道院布道的隆迪奈利修士,方济各会举足轻重的人物。

隆迪奈利先是向在场的官僚点头示意,再抱着宽袖,从容跨下台阶,停在多米尼克面前,平和地开口:“圣体是教徒信仰的对象,禁止用于个人考验。波吉亚枢机与我意见相符,认为手举基督像进入火之审判是对我主的亵渎。所以,请你们放下基督像,我们即可以开始试炼。”

多米尼克回头看了看萨伏那洛拉,修士却老僧入定似的阖着眼。老索德里尼先生跟站在身边的罗莫洛教授简单地交换了一下看法,清清嗓子,给出了答复:“我们觉得这个理由足够正当。”

多米尼克把圣像往怀里一揽,瞪起了眼睛:“既然是我们接受挑战,我们便有权选择带在身边的东西。”

隆迪奈利摇头:“挑战不应当成为犯上的借口。”

多米尼克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倒是西尔维斯特罗绞着手,哆嗦着嘴唇跟上一句:“‘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十字是我们的信仰,我们也有权将其携带左右,度过难关。”

隆迪奈利修士似乎不想废话了,把目光投向了台阶上的官僚们。老索德里尼先生把手敛在嘴前,咳嗽了一声,维尔吉奥利厅长便开了口:“‘行正直的路则步步安稳,走弯曲的道则必致败露。’天父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又在害怕什么呢,多米尼克?”

底下有人不耐烦了。艾吉奥顺着骚动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阿拉比阿蒂——狐狸手下最为得力的精英——举起了拳头,大声叫喊:“简直没完没了,我看你们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考验吧!”

“为什么是多米尼克,不是萨伏那洛拉自己接受考验!”

“不就是一个塑像的事吗?拿不拿有什么区别!”

“胡扯,别拿圣像说事了!不想接受试炼就实话实说!”

“我看他们就是骗子!”

喧闹声逐渐大了起来,不少人愤怒地狂呼,向前推挤。老索德里尼先生又咳了一声,温和地开口:“好了,多米尼克。你也听到大家的叫喊了。既然是萨伏那洛拉修士口称天雷灭恶,便让他去吧。基督像留在这里,我们谁都不碰,相信天父的双手会由始至终地呵护正直者的。”

草垛被点燃,火焰霎时冲天而起,过于靠前的人们尖叫着后撤,唯恐被这席卷肆掠的火舌波及。多米尼克连退两步,在石阶上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在地。萨伏那洛拉仰头看了半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颔首道:“基督像是我等信仰之本,没有其贴身相称——”

卫兵干脆地左右揽住了他的胳膊,直接打断他的话,架起修士向台上走去。萨伏那洛拉顿时失态地尖叫一声,扭动着想要把胳膊抽回来,但他过于羸瘦的身体显然拧不过两个壮汉,被活生生地拖上了台,丢进了狭窄的火之廊道内。

嚎叫声霎时响彻在广场上空,艾吉奥惊惧地看着焰火中的人影跌跌撞撞,像一只蒙了头的苍蝇般左右碰壁,最后摔出了砖台,伏在石板地上,浑身冒起了青烟。前排的人好奇地探头去瞅,就见上一刻还大义凛然的修士此时已经衣衫破烂,双手被烧得惨不忍睹,就连光秃秃的头顶都被燎起了水泡,面部糊了一层黑灰,简直判若两人。即使是手刃无数仇敌的奥迪托雷次席,此时也不仅心生怜悯,不忍再细察修士的惨状,匆匆移开视线。

人们这下子炸了锅。在场不少人都在美第奇颠覆初始时成为了狂热的萨伏那洛拉信徒,将自己的财产投入火堆烧个精光,落得一身清贫。如今发觉被骗,可想而知愤怒抵达了怎样前所未有的顶点。不知道是谁投出了第一个石头——但很快,大家便抄起身边所有能扔的东西,向还趴在地上的修士砸去。

多米尼克和西尔维斯特罗用手遮着脸,绕到台前,把萨伏那洛拉扶起来,但想后退就没那么容易了。石块纷纷落在三个人的身上,群众高声怒骂,更有甚者挥着拳头围了上去。若不是场周的卫兵全力阻拦,恐怕早已动起了手。

多米尼克的额角被砸出了一道不小的口子。他罩着脸,任血液顺着面庞淌下来,大声惨叫:“这是阴谋!魔鬼的阴谋!!不信你们让那个波吉亚去试试!他凭什么不接受考验!!”

人潮顿时安静了半分。米凯莱托意识到情形有翻盘的趋势,皱了下眉,右手下意识摸向左腰上的刀刃,想让修士就此闭嘴,却叫人抓住了腕子。他惊诧地侧头,就见切萨雷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旧宫,正站在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掌,示意人稍安勿躁。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波吉亚枢机缓缓前行,走下台阶。艾吉奥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双脚是赤裸的,白皙,优美,一看便知常日里保养得当,养尊处优。

“承认自己上当受骗,等同于承认自己犯了错,有了罪。这很难,的确很难,可以理解,可以包容。”

他停在砖台下,神色冷峻地望了一眼噼啪作响的火堆,伸手摘下头上的红帽,随意向旁边一抛,轻飘飘道:

“我接受多米尼克修士的挑战。”

群众哗然,几位官僚的脸霎时去了血色。波吉亚枢机若在翡冷翠出了事故,教宗雷霆震怒,大家都吃不着兜着走。维尔吉利奥下意识地跨出一步,想要劝阻,却被马基雅维利手疾眼快地扯住了臂弯。二人对视一眼,年轻的刺客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去掺和。

艾吉奥看着年轻的枢机褪下外袍,与隆迪奈利修士用力地拥抱一下。后者虔恭地在他侧颊上亲了一口,接过了枢机的印戒与金十字。多米尼克窝在台下,一面掐着萨伏那洛拉的脸颊,将修士嘴里的灰臜掏尽,让萨伏那洛拉能够正常发声,一面神态狂热地盯着火刑台上的进程,目眦欲裂,亢奋地准备迎接对手的毁灭。

“害人不利己。”

身边的老人叹息着。艾吉奥闹不清他说的是性格古怪的波吉亚枢机,还是状若疯狂的多米尼克修士,又或许二者并有。但他不得不承认,目睹年轻的枢机步入烈焰,就像目睹精致的艺术品被摧毁焚烧一般令人惋惜痛心。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落在刺客大师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揩了把,发现是滴豆大的水珠。艾吉奥惊诧地抬头仰望,就见不知什么时候,半侧的天空已被压低的乌云席卷铺盖,只留下旧宫顶楼处一片晴朗,阳光穿射而下。然而这奇观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一阵刺骨的冷风流窜而过,雨水顷刻间倾盆而落。人们手忙脚乱地撑起头巾外套,仍不可避免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火灭了!”有人高呼了一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台上张望,就见冲天的火焰已然消失殆尽,徒留下一地灰黑的余烬,黏糊糊地在积水上打着转,不一会儿便顺着砖缝漏到了台下。切萨雷·波吉亚站在中央,张开双臂,仰头阖眼,湿透了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脖颈上。

环抱旧宫的阿诺河骤然涨潮了。波澜漫过码台侧的青苔,轰鸣着冲向了下游。一道不甚明显的弯虹自远山垂下,落在了河流的源头。

不知是谁先引领的趋势,几千人波潮一般地跪了下去,匍匐在这惊人的神迹面前,大声地祈求上帝的宽恕。艾吉奥抬手抹去了一脸的雨水,拉上自己的兜帽,伫立在这片肃穆的雨地里。

黑云压城,大雨瓢泼,带走的不仅仅是虚荣之火的片刻余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入春以来头一场透雨,下了个酣畅淋漓,随着远方滚滚而来的低沉雷鸣,冲刷洗净了比城市的污浊更多的陈年固垢。

马蹄踏水的声音异常清晰。随着一声拉长的叫喊,一位骑者冲入了广场。艾吉奥抬眼打量,认出是离去已久的里多尔菲。男人手里高举着一样东西,大声嚷着:“萨伏那洛拉是骗子,他的帮手瓦洛里更是骗子!在我们虔诚地把财物丢入火堆时,他们却在瓜分城市的财富!看哪,瓦洛里夫人手上还带着洛伦佐的戒指哩!”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自腕处被斩断。血液淋沥了一路,已经逐渐干涸,五指上戴齐了缭乱戒指,正中是盾状的圆面金戒,上嵌细小的黑钻。有人大喊了一声“Palle”,证实骑者所言为真。艾吉奥眯眼细瞧,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的确确是洛伦佐生前常用来压漆封信的印戒。

一股熟悉的感觉自心头而起,艾吉奥背后一冷,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形与二十年前同样发生于此的帕奇阴谋相似得过分了。

人们愤怒地咆哮,纷纷起身。磅礴大雨浇不灭心中熊熊燃起的恐怖烈焰,他们嘶吼着前涌,想要将台下的萨伏那洛拉撕成碎片。卫兵们手握长戟,奋力隔开暴动的人们。多米尼克与西尔维斯特罗搀起伤重的修士,三个人爬上马背,顺着旧宫一侧的空荡抱头逃窜,群众高声怒骂着追在后面。

老索德里尼先生抱着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仍旧端着一脸笑容。切萨雷走下砖台,刚从隆迪奈利修士与米凯莱托那儿接过衣物,就听第二声高喊自背后传来。又一位骑士迎着充沛的雨水狂奔而来,勒马停在他的面前。

艾吉奥本欲跟随群众而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夺回金苹果,此时又好奇地停下了脚步。就见来者与诸位官僚匆匆地打了个招呼,直奔波吉亚枢机。二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切萨雷的脸色便垮了下来,转身就走。米凯莱托掏了一袋东西,交到来人的手里,向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也追随主人跑上了台阶。

艾吉奥身边三三两两的,没剩下几个人。官僚们也纷纷撤去。马基雅维利走过来,耸了耸肩膀:“走吧,我们现在该去圣马可修道院了。”

“我以为你会给出一个解释。”艾吉奥审视着眼前的同僚。

年轻的刺客扬起眉头:“一个恐怕不够,看你想听哪个。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艾吉奥笑了笑,跟上了他的脚步:“你们在燃料上动了什么手脚,能让火那么快地灭下去?”

“我们把猪油换成了麦酒。”

“雨水呢?”

“隆迪奈利修士观测的。但即使没有降雨,我们也另有打算。”

“里多尔菲?”

“瓦洛里控制执政团的那段时间,他表兄被诬陷为美第奇党,丢了脑袋,所以他一直在假意奉承,伺机报复。”

艾吉奥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那只手呢?”

“的确是瓦洛里夫人的手。瓦洛里今天待在修道院里,焦万扑了个空,只能拿女眷和小孩儿开刀了。”

刺客大师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可他的侄子还不到一岁!”

“不留活口,永绝后患。更何况人世浮沉,放任那小家伙自生自灭还不如早一步送他往生极乐。”马基雅维利让开路上的水洼,索性把艾吉奥也一并拉入了檐下,避着雨水前行:“我已经能听见大家愤怒的呼喊声了。去吧,接下来是你的工作。”

PART 2 >一四九八年 四月八日<

降雨于凌晨时分终止。狂怒的人们点起了火把,持续不断地撞向紧闭的圣马可修道院大门。艾吉奥被挟裹在人流里,鱼目混珠了一个晚上,也没见萨伏那洛拉再冒出头来。直到天边亮起一道鱼肚白,橡木制的重门终于被群众踏破,暴民们汹涌地闯入布道之地,不分对象地袭击修士,抢夺物品,就连镀在门框上的铂金都被人刮搜干净,徒留一片狼藉。

艾吉奥抢救下两个受伤的无辜修士,将人安顿在了圣器室内,却四处都寻觅不到罪魁祸首的踪迹。但很快,随着头上一声响亮的碰撞,萨伏那洛拉出现在了阳台上。他的伤口已经被清洗过了,用布条包扎,身上套着一件黑衣,高声怒斥:“安静!你们都在做些什么——杀人,放火,洗劫圣院!”

长久以来的统治仍旧在人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不少人顿时收了手,噤若寒蝉。

“你们应当去清扫自己的住所!”

“清扫个屁!”

艾吉奥斜了一眼,发现狐狸把自己藏在人群之中。这个盗贼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叫嚣:“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魔鬼!”

人潮再次骚动起来。萨伏那洛拉拖着身体怒吼:“你们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服从我!”

他从罩袍下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举过了头顶。艾吉奥一眼就分辨出那正是金苹果,当即抽了枚飞刀,手腕一抖,将其掷出,刺穿了修士的前臂。萨伏那洛拉尖声痛叫,圣器便从半空坠入了人群之中。

修士扑到了扶手上,笨拙而又可悲地哀嚎。艾吉奥穿梭过激动的民众,将金苹果从大家的腿脚下抢回来。球体仍旧暗淡无光,因为长时间被人揣在怀里,摸上去暖暖的。他谨慎地将苹果塞进腰包,悄然退出了暴动的人群。

等到太阳初升的时候,萨伏那洛拉已经被人们押去了领主广场。不少官僚一夜未阖眼,此时匆忙地收拾仪容,跑出来安抚暴动的人群,执行审判。执政团的核心仍旧是老索德里尼先生,但客座的教皇特使已经换了人。洛莫利诺枢机——昨日艾吉奥见过的第二位骑者——款款起身,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解释了波吉亚枢机的匆忙离去。不过人们对这些都不在乎。他们只想见到修士与他的两个徒弟被扯成碎片,丢到山野里喂狼。

艾吉奥对最后的审判没有任何兴趣,火刑与绞刑已经是异端裁判的常规节目。若不是洛伦佐·美第奇废除了碎头的极刑,他说不定还有机会看到萨伏那洛拉的眼珠子射出来,滚在地上供鸡鸭啄食,但他在回妓院的路上遇见了玛丽埃塔——小姑娘急着找马基雅维利,又不知他人在何处,只能把手里的东西交付给艾吉奥,嘱咐刺客大师务必送到。

艾吉奥张开手掌,发现躺在手心里的是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挂坠盒。六角形,做工精致,边沿处浇镶了细银的纹叶,已经因长时间的摩挲而氧化发乌。中央是红钻嵌出的正十字,心匝四钉,说是美轮美奂也不为过。

他最后在广场一侧的阳台上找到了目标。佛罗伦萨未来的第二秘书厅厅长倚着铁栏杆,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艾吉奥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把人唬了一跳。

“玛丽埃塔说你会回去取,但估计你昨晚跟着在市政厅忙了一宿,没机会抽身,就叫我把东西送过来了。”奥迪托雷次席拉过对方的手,把挂坠盒拍在他掌心里。

马基雅维利低头看了一眼,没吭声,攥紧了挂坠盒。

艾吉奥靠在墙上,抱起双臂,看着年轻的刺客慢慢地蹲下,随着背后广场上吊索下坠的沉闷响动与人群的雀跃哽咽出声。咸苦的液体落在打开的盒面上,划过画像的名讳与丑陋的大鼻子,显得可笑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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