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03

PART 0  >一五二二年<

外头呼啸的风声似乎小了点。屋子里蒸得暖烘烘的,干燥舒适,这让我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的父亲曾经是个枢机——这真令人不敢置信,他从头到脚就没有一丝悲天悯人。我还以为耶和华在塑造他时取用的是阿尔卑斯顶端的冰雪,吹入的是好斗的烈焰。”

艾吉奥把饮尽的瓷杯推开,靠回椅背上,哂然一笑:“我不否认这两样是主材料。”

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吊灯自冷杉铺就的梁称垂下,绽开花瓣似的台位。十三根蜡烛拢在各自的灯罩内,焰火安静地摇曳,没有异味,也没有呛人的薄烟,这让我心神安定了不少。为了消磨这一刻凝固的沉默,我细着心托起桌上的扁圆烛台,更换了一只白陶蜡碟。鎏金的花纹隐在了暗处,向铺了白布的木桌上投映下一道虚晃的金光。

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海勒姆。我们的首次交手是在马里亚诺的荒野上,没有树,没有灌木,有的只是脚下浅浅的一层砂石与枯草。阳光暴晒得厉害,即使踩着厚实的牛皮靴底,热度仍旧无孔不入。我被他左手灵活的剑花逼得节节后退,最后双双绊倒在一处干涸的河床上。我的师兄压紧了我的胸口,耀眼如阳光的金色卷发垂在我的脸侧,扎得我有些发痒。原野上的风席地刮过,石缝内丛丛的金雀花左右摇摆,一只隼张开宽阔的双翅,滑翔过碧洗天际,在地上投下一道小小的孤影。

木柴噼啪的爆裂声引回了我的注意力。我抽了抽鼻子,把一直掖着的问题问出了口:“复仇究竟甘之如饴,还是焦灼苦涩?”

我的两位长辈对望了一眼。半晌,艾吉奥开口:“不同的人感悟也会有所不同。于我而言,半生都活在仇恨之中实则是一种折磨。”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推动艾吉奥·奥迪托雷前半生的唯一动力便是复仇。但当纳瓦拉的战火落幕,暮雪覆盖了万神殿的圆顶时,他才发现两手空空,心也空空,不知人生的轨迹当如何续作。

我把目光移向了我的老师。银色的细链掖在他的领子里,晦暗地闪着光。我知道那就是贯穿了导师的故事与我幼年记忆的挂坠盒,十字四钉,内置老洛伦佐·美第奇的画像。

但他只是看了看我,轻而易举地戳穿了我绕的圈子:“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泄了气:“好吧,我只是想知道海勒姆现在怎么样。”

“他现在待在莫尔先生身边,自有用武之地。”尼科洛耸了耸肩膀:“我有理由相信他已经将对你的仇恨放下了——乔瓦尼,他有了一个儿子。”

我吃了一惊,但我的老师把火钳往火堆里利索地一插,拍了拍手上的柴灰。
“乔瓦尼,被人恨的滋味不好受,但恨一个人一辈子也是个体力活。你要记住,对一个人最好的报复从来不是深入骨髓的恨意,而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


PART 1  >一四九八年 四月十三日<

“艾吉奥!”

名字的主人刚刚在床上躺平,靠着毛织的沙毯,手上的小书才翻开两页,就看葆拉脸色惨白地闯进了他的房间。他从未见过女人这幅惊惶的神态,急忙起身,抓住她冰凉颤抖的两只手,沉声道:“我给你接杯水,你先冷静一下。别害怕。”

他虚扶着葆拉,让人坐在了靠窗的藤椅上,递过去一杯白水,看女人润润嗓子,脸庞总算有了点人色, 便询问道:“怎么这么着急。虚荣之火的后事不是已经处理妥善了吗?”

“佩洛托被抓了。”葆拉吸了口气。

艾吉奥心下一沉,再给她斟满杯子,耐心地焐紧了女人的手,继续发问:“哪个佩洛托?”

葆拉又做了一个深呼吸,总算冷静了下来:“佩洛托·卡德隆。”

艾吉奥在刺客密信的落款上见过这个名字。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态不大好,索性也拉了椅子,坐在女人对面:“他就是我们在罗马的线人,对吗?”

“他是你父亲最出色的学徒。后来请缨去梵蒂冈,顺利地做了波吉亚的信使,一直在接触圣殿骑士的核心私密。”

听到这儿,艾吉奥也不免有些焦虑。一个常年谨慎,从未失手的密探,突然一夜之间身陷囹圄,这很难不让人质疑己方内部是否出了纰漏:“他是怎么暴露的?”

葆拉抓紧了艾吉奥的衣袖:“他与卢克雷齐亚·波吉亚私相授受,卢克雷齐亚还怀了他的儿子。”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艾吉奥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

“孩子几天前生了,他们藏不住。”女人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簌簌滚落。她握紧了艾吉奥的手腕,哀声哽咽:“我看着他长大的,艾吉奥。他精明得跟只小狐狸一样,从来不会犯这种蠢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要救救他,求你了。”

艾吉奥下意识地联想起切萨雷接到口信后那垮下来的脸色—现在他明白这位年轻枢机匆匆离去的原因了。他叹了口气,稍微使了点劲,挣开葆拉的双手,凑上前抱住了她,拍拍人后背:“我们会想到办法的。谁捎过来的消息?”

女人吸着气想要镇定下来,但还是难免抽搭了两下:“他的学徒,弗朗切斯科·韦切利奥。”

艾吉奥顿了顿,开口道:“我要见见他。”

“我把他安排在狐狸那儿了。你去盗贼工会就能看到他。”葆拉用手绢擤了鼻涕,站起身,红着眼眶向他屈了屈膝,拎着裙子,醉了酒似的摇晃着走出房门。

窗户被风吹得哐当一声。艾吉奥起身,将其合上,落下插销。不经意地放眼远望,就见乌云密盘在远处的山影顶端,颇有压城之势,令人不免心生抑闷。

正值午时,盗贼工会的门口却安安静静的,连往日里来打转偷食的野狗都不见踪影。奥迪托雷次席顿生疑虑,放轻了脚步凑到门边,但还没等露头,就听里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小子,进来吧。”

听到声音,艾吉奥顿时喜出望外,径直推开了大门。眼前的光景不下十人,规矩地站成了一圈,都着装整齐,穿着刺客长袍。正中的老人回过头,脸上的伤疤与皱纹都笑到了一处。

分别多年,艾吉奥不免热泪盈眶。叔侄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处,直到马里奥干着嗓子咳嗽提醒,刺客大师这才想起正事。他有些尴尬地放开手,开口道:“叔叔,卡德隆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马里奥利索地打断。他招招手,一个高挑的年轻人便站到了旁边,双手放下兜帽,向艾吉奥点了点头:“弗朗切斯科·韦切利奥。”

他的模样几乎颠覆了艾吉奥的想象。在他的印象里,刺客学徒无非都是学艺期的青涩少年,但眼前的男人显然已经二十出头,英眉阔眼,长得一派潇洒温吞,与其说是个刺客,倒不如说更像个文人墨士。

马里奥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卡德隆于五日前被抓捕,但现在已经不在圣天使堡的监牢里了。”

“不在了?”艾吉奥眉头一跳。

马里奥点头:“他跟卢克雷齐亚的儿子先天不足,撑不下去多少时日。所以他越了狱,带着孩子出来寻找救治的办法。我相信那位尊贵的波吉亚女士没少在其中掺合。亚历山大六世大发雷霆,已经遣出了教皇卫队,正四下搜捕。”

艾吉奥不由得有些汗颜。先放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蒙在鼓里不说,他连刺客在罗马的防布都一窍不通。马里奥带来的消息只肖用脚指头想想便是核心机密,这说明圣殿骑士内部的眼线绝不止他概念中的卡德隆一人:“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能找到他吗?”

马里奥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但最后还是握住了侄子的手:“尼科洛觉得,卡德隆的目标是裹尸布。”

“裹尸布?”艾吉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疑惑不解:“他打算给他儿子下葬?”

马里奥摇了摇头:“那是一件我在三十年前发现的伊甸碎片。传说耶稣死后裹上了它,三日内便复活起身。但我亲身的教训告诉我,这东西极度危险,足足十四位你父辈的顶尖刺客与我的右眼都交代在了藏匿它的地下密室里。它能够操控人心,瓦解人志,将最理智的人变成最癫狂的怪物。”

艾吉奥听得脖颈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东西比苹果要危险得多。它现在在哪儿?”

“阿尼亚德洛的里纳尔多·韦托利负责保管这件圣器,而他正是卡德隆的朋友。”马里奥点头:“我已经让尼科洛去联系他的孙子弗朗切斯科·韦托利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我现在就动身去阿尼亚德洛。”艾吉奥直视着他的叔叔:“若是腿脚快一些,明天日落之前就能抵达。”

马里奥拍拍侄子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不是你的工作,艾吉奥。我已经派出了一队刺客去沿途寻找卡德隆的踪迹,而你应该前往罗马——我需要你尽可能地给教皇卫队制造些麻烦。”

“慢着!”

木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艾吉奥转身,就见狐狸神色匆匆,大步跨过门槛,马基雅维利跟在他身后,一改往日官服打扮,着了件利索的黑色刺客长袍,此时袍摆与双手都沾满了粘稠的腥红。

马里奥神色霎时肃然:“出什么事了?”

马基雅维利用掌根蹭了一下额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锈色:“二十四名雇佣兵死在了翡冷翠郊外。十一人死于箭矢穿喉,六人遭到斩杀,剩下的尸体已经被野兽损毁,无法判断死因,但我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

他递过去一块血染的铜镶铁块。马里奥接过来,正反掂量,沉思道:“这是教皇军的三级令牌,罗德里格的手已经伸入托斯卡纳腹地了。来的好快。”

狐狸冷着脸:“快的是卡德隆。他的箭术你我都知,这场血洗少不了他的份。”

马里奥点了点头,看着手里的令牌,犹豫了一下,突然将话题抛给了自己的侄子:“艾吉奥,你怎么看?”

艾吉奥怔了一下,抿起嘴唇:“卡德隆身边还有其他人。”

他看到马基雅维利挑起了眉毛,马里奥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为什么这么想?”

艾吉奥摊开手:“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翡冷翠的郊外虽然说不上一马平川,却也是荒原,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灌木没有茂盛到能够隐匿的地步。如此地势,再快的速弓手也不可能连续射倒十多人——在达到这个数目之前,他就会被蜂拥而上的雇佣兵包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他身边有人替他掠阵。”

刺客导师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艾吉奥沉默半晌,又继续开口:“我想我还知道这个人是谁。”

“说说看。”马里奥咽下即将脱口的分配命令,意外地看着自己的侄子。

艾吉奥的喉结滚了滚,盯着他:“叔叔,你我都在这儿,却对这么近的境内骚乱一概不知。这正常吗?”

马里奥顿时抽了一口冷气,脸色铁青。

狐狸摸不到头脑,但马基雅维利即刻颔首:“我去问问,切萨雷·波吉亚是否还待在梵蒂冈。”

“多长时间?”马里奥赶紧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如果太难办,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事上。”

“给我半个漏时。”年轻的刺客抿起嘴,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转身就走。

接下来的一切可谓顺理成章。艾吉奥站在马里奥身边,看着老刺客导师沉稳熟捻地开始调兵遣将。

“我抵达翡冷翠前已经有一队精英刺客从蒙特里久尼出发,他们将尝试在罗马涅官道上截住卡德隆。弗朗切斯科。”

青年应了一声。

“你做队长,带上皮埃罗,罗纳多,比亚乔,齐奥,马赛罗,马可,洛伦佐,还有布鲁诺,直接前往阿尼亚德洛,与韦托利碰头,即刻启程。”

“是。”

“我会让盗贼把你弟弟送回蒙特里久尼,免得遭到波及。务必注意安全。”

年轻人拉上了兜帽,刚跨开一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犹豫地开口:“大导师。”

老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提香他喜欢画画,但我们赶来得急,画材都留在罗马了。能不能麻烦——”

“你放心,达芬奇先生会照顾好他。”

弗朗切斯科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弟弟自幼喜爱绘画,能面见翡冷翠的天才,听其指点,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马里奥目送学徒离去,将目光接着投到了狐狸身上,后者正靠着花坛,身体打了三道弯,抓着头发,咒骂潮湿的天气。

“吉尔。”

狐狸抬眼看了看他,态度总算端正了一些:“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落下。说吧,什么差事?”

马里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年长,心思细,去找尼科洛,带着他再把翡冷翠周遭搜一遍。卡德隆在波吉亚手里受了刑,理应跑不了多远。”

狐狸撇了撇嘴,一边拉起兜帽向外走,一边咕哝着抱怨:“见鬼,怎么又是我。”

一通安排撒网下去,刚刚还人满热闹的院落里变得空空荡荡。艾吉奥正盯着花坛上一只蠕动的蜗牛出神,就听叔叔唤了自己一声。回过头,见老刺客双手揣兜,沉稳的注视带给他一种莫名安定的情绪:“艾吉奥,你跟我来。”

艾吉奥糊里糊涂地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门厅内没什么装饰,角落里空荡荡地扔了几套桌椅,一只倒三角的白旗自梁上垂下,上面印着鲜红的刺客标志。房间似乎有段时间没有通风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马里奥靠在窗台边,抬抬下颏示意艾吉奥可以坐在桌子上。他伸手抚弄着窗口摆布的绒球草盆栽,声线平稳地开口:“艾吉奥,我老了。”

刺客大师撩起长袍,叉着腿坐在了桌上,双脚踩着椅子,听到此话惊讶地扬起头:“叔叔,你怎么这么说。你是托斯卡纳的首席,还有很长的寿命——你看罗德里格!”

老人佝偻下腰,把手肘杵在了膝盖上:“能者居高位。孩子,若不是老洛伦佐去得那么快,这个位子轮不到我。过重的感官负担已经快把我这一把老骨头压垮喽。”

艾吉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反驳。马里奥其实没有错,各地区的历任首席能人辈出,而相较之下,老人的确逊色不少。

马里奥看着侄子的脸色变化,不由得忍俊不禁:“好了,别担心。我得先把你和你妹妹照顾妥善,否则到了下面去也要听乔瓦尼唠叨。但你要明白,艾吉奥,我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能听到时间如同车轮,轰隆隆地碾压滚过。所以以防万一,从现在开始,我得教你些新的东西。”“新的东西?”

“对,新的东西。”马里奥抻直胳膊,任骨节噼啪地发出脆响。他打了个呵欠,咂了咂嘴:“你先说说,你如何看待吉尔伯特,巴特罗梅欧,尼科洛,还有克劳迪亚四人?”

艾吉奥愣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下唇,犹豫地开口:“我说不太好——”

“放轻松,只是说说看法,没有对错。”马里奥微笑着鼓励。

刺客大师沉了一口气,横下心:“好,我明白了。”

“狐狸十分机灵滑头,难以把控,但行事风格意外的耿直,说抢就抢,该偷就偷。他的心里对正错黑白永远都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点,而且有着足够的同情与怜悯心,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刺客。”

“巴特罗梅欧是个粗人,十分擅长舞刀弄枪,冲锋陷阵,动脑筋这种事就不能指着他来办了。但他性格豪迈直爽,很好打交道,不会因为一些细节小事而小心眼地起冲突。我相信他与他麾下的雇佣兵能够成为兄弟会坚实的后盾。”

“克劳迪亚脾气急躁,难以安抚,而且还是女孩儿。我的建议是让她尽快结婚,带着母亲避开这一系列风波,有个稳定的家庭生活。”

“我对尼科洛的了解不深——他比我小了十岁,就是个半大孩子。我也说不好他的性情,总是若即若离,有时甚至会让我生出类似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刺客的疑虑。但他办事效率极高,训练有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帮手。”

艾吉奥阐述完毕,感觉自己的老脸还是有些发热。毕竟头一次竹筒倒豆子似的给叔叔唠叨朋友们的长短,他又不是惯于背后嚼舌根的人,总归不太适应。

马里奥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艾吉奥的耳朵一下红了,赶紧补充:“都只是些主观的想法,我没有别的意思。”

刺客导师几乎笑出了眼泪,半晌好不容易止住,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他们要听到你的评价,估计一个个都能气成河豚,不过说得的确在理。现在,我作为与他们打交道多年的长辈,再来纠正一下你的看法。”

“狐狸的确耿直,自小在街头混大,对穷苦困顿的底层百姓更有亲和力,号召力,是刺客最合适的一位盟友。但优与缺就像金币的正反面,接踵而来的是他根深蒂固的仇富心理——也许他足够理智,可你记住,理解不代表心里没有疙瘩。永远不要与狐狸探讨钱财与阶级的问题,这会引发你意想不到的剧烈冲突。你是银行家的儿子,他是盗贼娼妓之子,你们在这些事上的观点永远不可能吻合。其次,狐狸的性子很倔,只要他认定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些过于主观的判断有时会导致极大的偏颇。你也要防备此事,不要被他煽动情绪,头脑一热,就掉进沟里去。”

“你对巴特罗梅欧的见解十分犀利。我没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只是再提醒你一句,即使他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他也是一名雇佣军将领。你不能将底牌完全压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同样可以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孤家寡人。”

“至于克劳迪亚,艾吉奥,你有些过于偏激了。克劳迪亚聪慧伶俐——两天之内就学会了二进账算法,简直就是个天才。你大可以将她留在后方,帮你打理财政输出。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账本一定要抓在一个奥迪托雷的手里。如果宁愿去相信外人,也不愿给予家人信任,那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尼科洛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确是刺客出身,但之前一直在皮蒂宫受训,这也是为什么你追查不到他二十三岁之前的任何记录。老洛伦佐死后他很受打击,现在固执地要替人家守着翡冷翠,我也拿他没法子。但你大可以放心,别看他总装得一副老成模样,其实又幼稚又死心眼。只要不危及到这座城市,任何要求他都会尽力地帮你去做。要是放着美第奇亲手调教出来的秘书不用,你就真的傻到家了。”

艾吉奥听着听着,自己倒也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叔叔。物有所长,适得其用。”

马里奥向后靠了靠,倚在窗户上:“懂了就好。去吧,尼科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听着应该在跟吉尔拌嘴。你去做个和事佬,就当我卖个人情。”


PART 2 >一四九八年 四月十四<

翡冷翠边陲,阿隆佐。

积云压了几天,终于吐出了饱和的雨水。暴雨夹杂着闪电劈头而落,敲得木梁乒乓作响,势比摧城。艾吉奥坐在廊下,看着瓢泼的降水顺红瓦哗啦啦地流淌,几乎连成了一片小瀑布,及目尽是蒸腾的水汽。

大门吱呀响动了一声。他警惕地起身,一手搭在左佩的剑柄上,微微猫下腰,绕过转角,探头去看。

马基雅维利站在厅廊里,头发和衣服都被浇得精湿,黑色的长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他将鞋跟在廊板上磕了磕,撩起袍摆,双手拧干。

刺客大师松了一口气,放开护手,走到人身边:“情况怎么样?”

年轻的同僚扬起了脸,整张面庞都苍白得吓人。他拒绝了对方递过来的毛巾,声音刺骨:“第一队无人生还。”

艾吉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晃了晃神,下意识抓住对方的双臂:“一个都没……”

年轻人点头,有气无力地扫开艾吉奥的手,湿淋淋地进了屋:“尸体在杂物所,从河里捞上来的。”

艾吉奥站在廊上,想要跟进去,双腿却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六名大师,四名成熟期的学徒,整整十位杰出刺客全部葬送在了托斯卡纳边陲,这对兄弟会来说是极为惨痛的损失。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负了伤的囚徒,以及一个年轻得过头的枢机,本应手到擒来,却如何酿就了今日的悲剧。

狐狸从屋子里溜出来,揣给他一件外衣,难得一见地放缓了语气:“我们应当往好处想,至少弗朗切斯科的队伍还未出现伤亡。”

艾吉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清新的气味充斥着口腔。他稳定了一下情绪,闷声开口:“写封信通知叔叔吧。把尸体都运回去——我相信他们不愿意徘徊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

狐狸撸了一把花白的头发,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好,尼科洛和我今天就启程。你自己多保重。”

艾吉奥阖上眼睛,向后靠坐在一侧的长椅上,示意对方放心,自己明白这些道理。

他能听到狐狸远去的轻声叹息,余音绕梁似的在空荡的长廊里穿梭了几个来回。他也能听到水滴敲打泥土的轻响,一下接一下,擂鼓般砸出一个又一个浅窝。远处传来两声响亮的蛙鸣,农家圈起的池塘荡出破碎的涟漪。芦苇婆娑地摇曳,光秃秃的树杈在风中吱嘎发抖。

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广的区域,更宏阔的视野。他是托斯卡纳的次席哨兵,甚至在不久的将来会承接首席之位。他要学会去调动自己的能力,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掌握住自己的氏族,巩固住自己的领土。

这方圆万里的罗马涅是他的天地,而一只合格的领头羊决不会容忍任何外来者再在自己的眼皮下兴风作浪。

他略过窸窣的细雨,将自由坠落的晶莹切做两瓣,意识乘了蜻蜓的翅膀,如狂风般呼啸着刮过青嫩的草芽,顷刻荡平空旷的麦场。冒雨筛种的男人扶高斗笠,倾倒猪槽的少年抬起脸颊,婴儿伏在母亲的胸脯前惊声呜咽,搓着麻绳的赤脚老者手指颤抖,撩起松弛的眼睑,浑浊的眼底荡漾着明亮。

每个人都听到了低沉的轰隆——这不是山涧间滚过的惊雷,也不是精铁的车轮压碾路面,而是澎湃的千万血脉之声。心脏在砰砰跳动,脉搏在隆隆作响,滚烫的血液冲过四肢百骸,带给每一个人新生的动力与难以言喻的冲击。

头一批骚动起来的是牲畜。骏马长长地嘶鸣,前肢弯曲,跪在了圈里。耕牛甩着铁打的鼻环,伏下沉重的身躯。化作一片青灰的远山间响起成群的狼嚎,飞鸟扑棱棱地结队起落,啼鸣着掠过苍茫的天穹。

老一辈的人跪下来了,仰起脸,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天空,热泪纵横在布满沟壑的面庞上。佛罗伦萨在泥水中打滚,跨越烽火连绵的动荡岁月,在又一个十年间迎来了新的主人。

狐狸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啧啧称奇:“还真有点盛世将临的模样——哎,你拉着张脸什么?真是丧气。”

一只木质的窗闩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力度不小地撞上了砖墙,弹落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打转。盗贼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怒道:“你他妈什么毛病!?”

马基雅维利闭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胸口起伏了数下,这才开口:“出去。”

狐狸啐了一口,大步上前,扬手就是一拳:“我看你小子不爽很久了。怎么着,嫉妒啊?老子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就是艾吉奥做不了托斯卡纳的主人,这个位置也轮不上你!”

马基雅维利没有躲开,盗贼的拳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瘦削的脸上,揍得他一个歪栽,但他反手便薅住了对方的前襟,将狐狸拽到了自己近前,脸贴脸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嘶嘶发声:“别蹬鼻子上脸,老偷儿。我认的主子只有一个——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是如此。再来惹我晦气,我叫你陪帕奇那个杂种去。”

“你们在干什么?”

马基雅维利被烫了似的松了手。两个人退开,各自喘着气。艾吉奥跨过门槛,停在二人中间,转了一圈,脸色肃然:“行了,别天天为了点小事跟斗鸡一样掐来掐去。尼科洛,去把脸敷一敷,省得肿起来见不了人。”

年轻刺客点了点头,捂着已经泛起淤青的脸出了门。狐狸吸着气,气势汹汹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事?艾吉奥,我告诉你,这事可大发了!”

刺客大师皱起了眉:“有话好好说。现在一堆问题悬而未决,同僚之间就先急眼斗殴,没出息。”

“他就是个叛徒,要什么出息!”狐狸抬起了胳膊,指着还开着的大门,手气得都在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认你!”

“他自幼在皮蒂宫受训,自然与美第奇感情深厚。”艾吉奥抱起了胳膊:“我不强迫任何人认我做主子,不然我们的举动与圣殿又有何异?”

狐狸嘴唇都有些打哆嗦,勉强冷静下来,双手抠紧了膝盖:“艾吉奥,你要是真认美第奇做刺客的好盟友,那可就蠢到家了。”

刺客大师眉头一抽:“你说什么?”

盗贼吸了一口气,怒极反笑:“怎么,这么多年了,你和马里奥还被蒙在鼓里?帕奇阴谋背后的主使可不单单是罗德里格,洛伦佐照样有份。”

艾吉奥脑子里嗡了一下:“不可能。我亲眼见到罗德里格对雅各布·帕奇下令,诛杀美第奇满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狐狸撇了撇嘴,扯出一个冷笑:“艾吉奥,帕奇阴谋的结局是什么?洛伦佐上位上得多轻松啊——作为最可怜的受害者,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人民就先操翻了老帕奇一家。”

“他的弟弟死了。”艾吉奥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捏住,喘不上来气:“我赶到时他身负重伤,不是装的。”

“艾吉奥啊,你让我说什么好。”狐狸摇头叹气:“哪个杀手在灭门时会先动手杀次子,放长子一条生路?你的父兄遇难时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应当最清楚吗?”

“我——”

“每一个翡冷翠人都知道,朱利奥自幼比洛伦佐聪明。”狐狸眯起双眼:“比洛伦佐饱读诗书,比洛伦佐英俊潇洒,比洛伦佐更讨人喜欢!真相就是,老教皇与美第奇素来看不对眼,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罗德里格借机怂恿老教皇对美帝奇出手,并为其提供机会。帕奇作为旧贵,长期遭新晋贵族美第奇的挤压,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自然也情愿相助。但二者没有想到的是,罗德里格见帕奇已失民心,美第奇蒸蒸日上,所以一方面笼络着老教皇派,一方面卖了洛伦佐人情,送上帕奇阴谋这个大礼,让洛伦佐一夜间将自己包装成整个翡冷翠最无辜的受害者,利用人们的同情轻易上位,还顺手除去了弟弟——自己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至于帕奇阴谋失败,老教皇也只能怪侄子与老帕奇办事不利,自己力扛来自整个意大利的非议,根本牵扯不到罗德里格头上。”

“你没有证据。”艾吉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这全盘都是你的推测,狐狸。我不能相信。”

“你必须得信。”狐狸倏地站起了身,激动地大叫:“我有证据。出钱雇佣奥西兄弟攻打弗利,抢夺金苹果的人不是罗德里格,而是洛伦佐·美第奇!”

艾吉奥跌坐在桌子上。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过去的片段不断地闪现,刺激着他的感官中枢。他想到雅各布·帕奇死不瞑目的空洞神态,想到弗朗切斯科·帕奇被吊在城墙上,屎尿齐流的惨状。他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茫然失措地盯着地上的砖缝,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马里奥的忠告。

他平静了下来,抬起头,注视着盗贼:“你出去,把尼科洛叫来,我要听他的解释。”

“不劳大驾,我就在这儿。”

马基雅维利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脸上用冷水泼过了,湿漉漉的,苍白得跟大理石雕塑一样。

艾吉奥有些讶异,不由得暗自去猜测对方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但狐狸正气势汹汹地在另一侧等着,这让他不得不十指交叉,双手相握,放在膝盖上,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就开始吧。”

“帕奇阴谋,洛伦佐没有参与。”马基雅维利开门见山,简洁地给出了回复:“杀手的首要目标的确是他,但朱利奥替他挡下了攻击,给他留出了生路,让他能够退守圣器室。”

狐狸想要张口反驳,但在马基雅维利的注视下,悻悻地闭上了嘴。年轻人轻蔑地移开目光,淡然道:“弟弟替兄长上路,以留存家族继承的火种。这种道理,朱利奥从小就清楚,犯不上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证据呢?”狐狸讥讽:“你听的不过只是洛伦佐的片面之词。”

马基雅维利哧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片面之词?不,我是亲眼见证。我看着弗朗切斯科·帕奇切开了朱利奥大半个脖子,血液喷溅到了高高的祭坛之上,洛伦佐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躲进圣器室,从里面反锁了大门。”

“撒谎!”狐狸针锋相对:“你当时才多大,说话都还漏风哪!”

“我当时差七天满九岁,是唱诗班前排右数第二个。事发时藏在祭坛下面,躲过一劫,并把洛伦佐·美第奇亲手从圣器室里放了出来。怎么样,够详细吗?”

狐狸噎住了,瞪圆了一双紫色的眼睛,半晌憋出了一句:“哈?”

“我还亲手捅死了雅各布的侄子雷纳多·德·帕奇,用的是祭坛前的分食刀,因为他当时正打算偷袭洛伦佐。现在你满意了?”马基雅维利讽刺地看着他:“不然你觉得我凭什么能被洛伦佐挑中?凭狗屎的运气吗?”

狐狸沉默了半天,开口道:“但洛伦佐出钱雇佣奥西兄弟一事的确为真,你又如何解释?”

年轻人哂然:“洛伦佐灭了帕奇满门,能独独放过始作俑者吉罗拉莫·德拉·罗维雷?”

“可是这中间整整隔了十年!”

“十年了,西斯图斯教皇终于死了,洛伦佐终于跟英诺森八世结成亲家了——吉罗拉莫终于穷途末路,除了他老婆卡特琳娜,再无所依。”马基雅维利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瞄了艾吉奥一眼。刺客大师老脸一红——他知道自己跟卡特琳娜的暧昧被人看了个底掉,忍不住出言:“所以洛伦佐出手,雇人拿下了吉罗拉莫的人头?”

年轻的刺客点了点头,揩了一把脸上的冷水:“但圣殿骑士额外给了奥西兄弟份子钱,要求他们在攻破弗利时把金苹果带回去。我对此毫无准备,才叫他们夺走了伊甸碎片。”

气氛僵硬了一会儿,艾吉奥平缓地开口:“我觉得解释很合理。吉尔伯特,不要再杠了。”

狐狸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吐出口,只是倏地站起身,冲出了屋门。马基雅维利摇了摇头,拉过架子上挂着的毛巾,擦干净脸,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咕哝:“我去换一身衣服。”

“尼科洛。”

艾吉奥思量再三,还是喊住了人,慢慢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想问我跟洛伦佐上没上过床?”年轻的刺客头也不回,擦着自己的头发。

艾吉奥顿时哽住,一时间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但对方显然没那么在乎,毛巾一扔,爽快地开口:“他没碰过我。还有,宪案第三章三十四条规定,与十六岁以下孩童发生性关系者一律按强奸罪论处,违者流放。”

刺客大师感觉自己又开始习惯性地头痛了。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奈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他年纪大了点,我——”

马基雅维利解开扣子,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回过头挑眉:“你上次不也盯着人家小枢机看,盯得眼睛都直了?”

“我又不是老牛吃嫩草!”艾吉奥愤然否认:“我只是觉得他挺好看……算了,跟你简直拎不清。”

“做男人的,拎那么清干嘛。”马基雅维利努了努嘴,拍开衣服上的褶皱:“倒是你,我的好次席,当心玫瑰扎手,罂粟迷人。别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温柔乡里翻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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