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09

>一四九八年 四月二十四日<

PART 1 >蒙特里久尼·奥迪托雷宫<

“哥。”

马里奥·奥迪托雷的头脑昏昏沉沉。他摸不到,也感受不到任何倚靠的实体。整个人仿佛飘在了空中,又仿佛没入了水底,无力地随波逐流。

“哥。”

有人扣住了他的双肩,用力晃动。

“哥。”

马里奥费力地睁开眼睛。乔瓦尼·奥迪托雷年轻的脸颊在他眼前晃动,褐色头发顺着耳侧垂下,扫到他的鼻头和嘴唇,这让他觉得痒痒的。他忍不住伸出手,将自己的兄弟推开:“别闹。”

乔瓦尼·奥迪托雷规矩地直起上身,盘腿坐在一边。刺客导师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整片平坦原野之中。似乎刚过三月雨季,空气里还泛着寒冷。牧草不算特别旺盛,堪堪及小腿肚子的高度。

“我这是在哪儿?”马里奥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乔瓦尼惊奇地睁大双眼:“哥,你睡糊涂了?我们在家啊。”

马里奥吸了一口气,重新躺倒在草坪上。乔瓦尼赶紧拉住他的手,神色仓惶地询问:“哪里不舒服吗?我可以去叫母亲——露琪亚也在附近。”

马里奥摇了摇头,伸手箍住了对方的后腰,将自己的弟弟拢进了怀里:“没有必要,乔瓦尼。”

兄弟俩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胸贴胸腹贴腹地这么紧紧地靠着。半晌,乔瓦尼闷闷地开口:“哥,你有点怪怪的。”

马里奥的侧脸贴着兄弟的头发。他笑了一声,亲了亲对方:“我做了个白日梦。”

“我之前在跟你说正经事,你还能睡着。”乔瓦尼不满地嘟囔,但十五岁正是好奇的年纪。他赌了会儿气,又忍不住小猫似地扒扒兄长的肩领,询问道:“什么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马里奥仰着头。微风张开翅膀,从东边的亚得里亚海掠来,拂弯了簌簌摇曳的牧草。兴许是因为地势开阔,铺满半个天空的云压得低低的,仿佛伸伸手,就能捞到那成片镀着金边的棉絮。

“我梦见你去了佛罗伦萨,没有再回来,而是握起笔杆子,找了莫齐家的闺女,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祖父去世后,你跟美第奇走得越来越近,与我渐行渐远——我们生疏了,乔瓦尼。我甚至来不及赶去见你的最后一面。”
————————————
“……我拉不住他。”

莱昂纳多·达·芬奇吁了一口气。 他挫败地靠在椅背上,大声抱怨:“我跟他不配型,无法进入他的图景。以前都是谁给他做的安抚?”

“马基雅维利大师。”奥拉齐奥用毛巾蘸着冷水,敷在马里奥的额头上。刺客导师现在浑身烫得吓人,物理上的降温也只是缓兵之策。

“这么严重的神游,还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私自张开网络,简直找死。”佛罗伦萨的天才摇头叹息。马里奥的情况比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位哨兵都要严重得多,一部分是因为常年得不到匹配并结合过的向导的慰藉,但更主要的根源来自过于沉重的担子。这位刺客导师只是一位普通哨兵——兴许能比其他人强上那么一些,可综合水准并不适合首席的位置。他的神经已经如同罗马地下的水网,被过于繁重的信息冲撞得破破烂烂,布满即将崩溃的迹象。

提香紧紧抓住莱昂纳多的袖子:“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总是有的。”

一道清亮的声线从门口传来。莱昂纳多猛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男人站在廊上,用双手解开了风帽的系带,将灰扑扑的斗篷从身上褪下,露出一张看上去只有二十冒头的红润脸颊。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显然都不认得来者。奥拉齐奥谨慎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兵,而弗朗切斯科将提香和莱昂纳多都挡在了身后,随时准备扣动袖剑。

对方环视一圈,啧了声:“原谅我的不请自到,我看前门是开着的。”

青年长得其貌不扬。若是将他扔入街上来往的人流中,恐怕不会有人多注意他一眼。但他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值得任何一位游吟诗人用毕生的词汇去赞颂。声线低沉有力,字正腔圆,如拨开清晨薄曦,冲刷着卵石浅滩的汩汩流水,沁人心脾,极为动听悦耳。

匠作大师拍了拍弗朗切斯科,示意他放松,目光仍锁在来客身上:“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倒十分自来熟。见莱昂纳多半允了他的存在,便将外衣往门边的箱子上一扔,直接跨步进来,从韦切利奥兄弟间挤过去,把手搭到了马里奥的额头上:“我吗?尼科洛为奥迪托雷先生留下的备援。”

奥拉齐奥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想拔剑阻拦年轻人的举措,但被莱昂纳多给制止了。佛罗伦萨的天才虽读不出这个陌生向导的心思,但感受其基础情绪还绰绰有余。来人气场圆润,的确抱有莫大的善意,这让他舒缓了一丝戒备。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四双眼睛聚焦在陌生向导的手背上,所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随着时间分秒的流逝,等待最终的结果。

桌上的水钟滴答着淌去了半漏。马里奥沉重地喘息一声,眼皮撩动,恢复了意识。

“乔瓦尼……?”

“乔瓦尼·迪·洛伦佐·德·美第奇。”年轻人含着笑意,收回手,向躺在床上的刺客导师点了点头:“初次见面,我的殊荣。”

马里奥吃了一惊,双手用力想把自己撑起来,但乔瓦尼按住他的肩膀,勾着嘴唇摇头:“你现在应该养精蓄锐,奥迪托雷先生。我相信你不希望你的侄儿听说叔叔缠绵病榻。”

马里奥喘了口粗气,老实地躺回了枕头上,半晌抱怨道:“尼科洛那臭小子,又胡乱使唤人。”

“别生气,先生。若非他提前做好安排,艾吉奥接到的就该是奔丧的请帖了。”乔瓦尼向站在一边的奥拉齐奥勾了勾手指,接过拧干净的凉水布头,叠了三折,盖在马里奥的额头上:“我欠他点人情,现在手头又一贫如洗,正好卖身还债。”

说着,他回过头,张了张口,惊奇道:“嗳,达芬奇先生呢?我幼时见识过他的机关白鸽,当真惟妙惟肖,令人印象深刻,还想搭搭话来着。”

原本坐着莱昂纳多的靠背椅空空如也,用手试试,上面还留有一丝温度。提香睁大眼睛,指指门外:“大师刚刚出去了。”

“他大概想起来还欠着美第奇什么钱。”马里奥憋着笑意:“你父亲拨给过他不少杂七杂八的款项,他都没能在前往米兰之前完成。当年政府追他追出了三十里地,也只要回来两百弗罗林的预付款。”

乔瓦尼无奈地摸了摸下颏:“没办法,怪我父亲糊涂。债务就一笔勾销吧,反正美第奇银行也已经倒台数年,没得账可收。”

马里奥想扯出一个笑容,但脸颊肌肉的抽动牵连着耳后与太阳穴,这让他感到耳膜内突起阵阵针扎般的刺痛。无可奈何之下,刺客导师只好克制住做出任何夸张表情的冲动,细声询问:“皮埃罗殿下可还安好?”

“给我添了一个小侄女儿,但痛风日益严重了。这次回来前还嘱咐我,如果能见到尼科洛就勤着问问。以前父亲的痛风病都是他照料的,他对付这东西有一手。”乔瓦尼摇了摇头:“这毛病就跟诅咒似的,怎么都甩不掉。”

马里奥哑然。痛风在乡镇里十分常见,但像美第奇家族这样人手一份,的确稀罕。

“但如您所见,就像达芬奇大师一样,我也欠了不少债务。”乔瓦尼抿着嘴唇,把人额头上盖着的毛巾翻了面:“所以我就不等尼科洛回来了,正好我也不想看罗维雷的那张臭脸。记得知会他一声,保罗·维泰利回到了托斯卡纳。这个阴魂不散的人贩子认得大部分美第奇党羽的面孔,让尼科洛务必当心。”


PART 2 >罗马·庞特区<

落日的余晖洒在台伯河粼粼的波纹上。两艘渔舟顶着茅草棚顶,木桨咿呀地向码头靠拢,推起泛白的泡沫水涛。渔人将穿成数串的鱼篓扔上岸,妻子挽起裙袂,露出粗实健壮的脚腕与丰满的胸脯,盘腿坐着,捞起一捧青刀鱼,将完好雀跃的扔进脚边的筐里,又将被渔网刮去了鳞肉的破烂货丢在圆木架子上。几只流浪狗在岸边缩头缩脑,晃着尾巴乱转,等待夫妇起身,他们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晚餐。

切萨雷站在河畔的矮堤上,安静地注视着这和谐的一幕。米凯莱托靠在人身后,皱着眉头捏紧鼻子:“走吧,腥味太重了。”

枢机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除去鱼腥,你就闻不到其他的味道吗?”

米凯莱托冲主子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思春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还真敢说。”切萨雷的话里夹了一层隐约的笑意,缱绻地卷进晚风里。他拢好险些被拂落的兜帽,转过身:“行,听你的。在法尔内塞的地界逗留的确不妥。”

主仆二人没有再顺着河岸走下去,而选择了圭斯普迪大街,向庞特区腹地前行。他们路过汩汩的圣子降诞喷泉,鞋跟磕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远一声近的回响。枢机的袍摆扫过道边茂盛的唐菖蒲丛,后者在暮色下轻盈地摇曳着,几片艳色瓣蕊被好动的艾俄罗斯扯落,宁静地躺在剑叶之间。

“两条尾巴。”教皇的儿子懒懒地开口,就像吩咐下午茶时多上一碟子蜂蜜葡萄般惬意随性:“交给你了,米凯莱托。别太贪玩,记得物归原主。”

杀手沉默地点了点头,刹住脚步,隐没在楼角的阴影中。

似乎并不在意护卫的离去。枢机没有加快步伐节奏,仍然满派从容地缓行。走过圣马可洛雕像群,奢侈的地砖也铺到了尽头,连接着罗马夯实的土路。他踩着压印在土中的深辙,停在一家小门脸的酒馆前。

车辙戛然而止的地方,一辆马车横贯在门侧,上面摞着半人多高的环形木桶,都用铁箍紧紧地箍着头尾。空出来的平板一角上坐了个人,脑袋上的皮帽向左边歪栽,身上披了件夹袄,收腿裤,尖头鞋,活脱脱一个从旅馆马厩里走出来的添草长工。

切萨雷的目光从穿着移动到对方的脸上。天狼星·法菲洛的苍老容颜掩盖在帽檐下面,手里夹着杆长烟枪,升腾的烟雾熏黑了他脸颊上凸起的斑块,味道呛人又恶心。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癖好。”枢机注视着手下,眼里难掩几分嫌恶。法菲洛自诩人精中的人精,自然也捕捉到了主子的厌倦,动作自然地将烟枪搁在了酒桶间,扭过头呸呸两声,把口腔里的麻叶都吐干净:“走南闯北的,难免找点刺激。”

“回去洗干净,天狼星。”切萨雷皱了皱鼻子。他跟对方相距不过三四步,那股大麻的味道包裹着他的感官,闻上去就像烧焦的猪油。但他没有再纠结麻烟的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章,转而开口:“你姘头叫刺客给拐跑了?”

“啊?”法菲洛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诚惶诚恐地应答:“您知道我守口如瓶,一心为您,从不把信息透露给……”

枢机见他这副受惊兔子般的反应,不由得啼笑皆非,直言打断对方:“行了,只是句玩笑话,犯不上这么积极地跟我表忠心。”

法菲洛这才从战战兢兢里回过神,谄媚地咧嘴:“那您的意思是?”

切萨雷促狭地挑起眉:“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手下的交际花不够用,非要从刺客的后院里拔个头筹出来,留给我差遣?”

法菲洛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从车板上跌滚下来,哆嗦着向人磕了一个头:“圣母在上,殿下,我知恩图报,万万不敢打歪主意。梵蒂冈的交际花就那么几张脸,胡安大人肯定都认得一清二楚,旁的土妓又难登大雅之堂,只有——”

“只有玫瑰花开的菲奥娜·卡瓦扎聪慧机智,身手不凡,是最好的人选?”枢机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尾音调笑着上扬。

眼下正值暮春,气候潮湿温和,法菲洛却如历寒冬,浑身都打着抖:“殿下,玫瑰花开已经脱离刺客的势力,菲奥娜又是去年才下的窑,绝不会出差错的。”

切萨雷没有吭声。法菲洛怕得脊背乱颤,偷眼去瞧,却吃惊地发现主子正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无名指上的权戒,眉间全无戾色,见他抬头了,这才悠悠然开口:“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菲奥娜·卡瓦扎的神甫是里斯托罗——你见过他,显圣修道院那位主事的米尼斯修士。”

切萨雷的提示让法菲洛拾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确实经常见到枢机召见米尼斯会的修士们。甚至在今日清晨,他踏出司铎殿,途径教皇宫的时候,都在花园的台阶上与这个里斯托罗神甫擦肩而过。那位管事有一个锃亮的秃顶,寡淡眉毛,招风的双耳,面相十分凶煞——他甚至还暗暗腹诽,这样的一张脸究竟该如何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那时法菲洛一厢情愿地以为,枢机召见米尼斯修士是为了商讨接下来升天祭的规格与用度,哪知主子已经做好了安排,全等自己倾吐坦白。

双手忽地被人攥住。法菲洛一个激灵,就见枢机猫下了腰。那张贴近的脸上洋溢着温和亲切的笑容,如同花鸟园里精心栽培的大丽花般大方明艳:“我向来奖罚分明。你做的很不错,天狼星,何必自己吓唬自己。”

法菲洛爬起来,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虚。他从没想过切萨雷的手会伸到教廷下属的修道会里去。这些神父与修士看似毫无用处,实则掌握着各大教区内人民起居生活,开销出入的一手消息。眼下依托于庞特区的米尼斯会已经归顺波吉亚枢机,而类似米尼斯会的大小修道会足足有数十个之多。他的主子是已经将其尽数纳入囊中,还是仍在打点收买呢?

别的不提,单就今日之事,法菲洛仍后怕得厉害,但教皇的儿子一向不吝啬赏赐,这又让他颇为期待自己究竟会得到什么。怦怦的一颗心有如潮水澎湃,不停地翻滚躁动,法菲洛不由得暗里叹息:这手段跟亚历山大六世简直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知一向聪慧的教宗怎么昏了头,十年如一日地盛宠愚昧的长子,反而冷落了这位天资不凡的次子。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胡安·波吉亚思考过这个问题,切萨雷·波吉亚思考过这个问题,乃至罗德里格·波吉亚本人,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彼时,这位尊贵的教宗处理完日程杂事,便遣退内侍。他靠着印花的短绒软椅,半仰起头,目光空空地落在穹顶平托里乔大师的彩绘手笔上。

二十年前,他在那不勒斯见过洛伦佐·美第奇。年轻的翡冷翠之主胸有成竹地端坐在桌前,烛火投下的暖光映亮了他浅笑的脸颊。

他的嘴唇在翕动。他说,任何一段感情都有它诞生的因果。

但另一团气势汹汹的火焰席卷了记忆的案卷。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的脸闯进了他的视野,犀利的眼角眉梢都吊满怒气。他暴跳如雷地掀翻了桌上的书籍,大声咆哮。

他说,爱了就是爱了,恨了就是恨了。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随心而走,随意而动。若一个人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信任,那他活该钻回娘胎里去。

感情是人们意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指引人们前行方向的罗盘,也是人们做出举措的契机。但催生感情的究竟又是什么,是他人因感情而催化的行动,还是神在冥冥之中拨弄的双手?若是前者,那这又是一个鸡与蛋的无解之题,若是后者,那命运作祟,人类付出满腔热情意义又在于什么?

这个问题伴随了罗德里格大半辈子。从他额头光滑,双目清亮,一直到如今鬓生华发,负重前行。人们说他最耐心,最狡猾,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行走在这世上,目送一位又一位人杰落土作尘,迎来终结,心里抱着的早就不是梦想与抱负,而是空荡荡的茫然无措。

他比谁都明白,即使拥有伊甸圣器,圣殿骑士期望的未来也不会成为现实,而打击刺客只是一时的缓兵之策。消灭一拨,还会另起一拨。不在于刺客信条的传承,而在于人类血液里流动的反抗因子。

于是这个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反抗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被他人做主,那么,催生这份意志的情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罗德里格晃了晃头,将幻象都赶走。他从椅子上爬起来,按着自己的前额,低喘了一口气。

现在,他需要心神宁静。他是守卫圣土的铁壁,是实践基督之完美的人。他应当醉心于暗流汹涌的国事,不遑多让地周旋,身心疲乏时在茱莉娅柔软的胸怀里发泄一通,再沉沉睡去。空想不会带来他想要的好处,更不会让他美梦成真。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里,他需要优先保证教廷的尊严与生存,这才是他的职责。

评论

热度(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