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08

 >一四九八年 四月二十三日<

PART 1

深色天鹅绒窗帘被束起,镀了金箔的灯台立在墙角。七支烛安静地燃烧着,为满铺土耳其地毯的房间遍洒黯淡的光线。波吉亚枢机伫留门侧,已经换回象征身份的红袍,绣满精细金边的束腰下带逶迤拖地。他的枢机十字别在胸前,金链顺肩衣的褶皱流淌而落,于谷底勾勒出左右两弯弧度。

亚历山大六世一身白衣,斜倚着窗台,目光越过大敞的窗户,落在蒙蒙夜幕的远处。半晌,他淡然开口:“你母亲很着急。”

切萨雷抿紧嘴唇,没有作答。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罗德里格今天心血来潮,将往日里紧紧束起的头发都打散下来。曾经熠熠如流火的长鬈早被尽数削去,仅剩齐项的褐灰,鬓角难掩花白。

他有些恍惚。记忆里的父亲向来优雅,英俊,即使身披尘灰,脚踩凉鞋,也抹不消与生俱来的从容温文。变的是红衣白袍,绶带祭披,不变的是微笑如熙,情人美名。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苍老的呢?他说不上来,也不愿说上来。

气氛沉寂了片刻,罗德里格再次开口:“权戒已经送回你的房间了。离升天祭还有一个月,你盯着点礼器食水,别出岔子。”

切萨雷讶异于训话轻描淡写的终结,垂头应了一声,刚要退去,却又被对方叫住。罗德里格转过身,缓缓踱到他近前,手掌捧着儿子的脸颊,轻轻地摩挲一把,不多时叹息道:“记得去给你母亲道个歉,她吓坏了。”

年轻枢机怔了一下,抬头对上了父亲的视线。教皇的眼眸平稳安详,给人一种亲切有力的舒适感,但这并没有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切萨雷无声地点点头,徐徐地退后离开。


PART 2

教皇的儿子推开门,就见窗边拖去了把但丁椅。尼古拉斯坐在上面,伸出挽着袖口的左胳膊,而米凯莱托蹲在他身前,拉开一卷绷带,正细细地帮人包扎。他瞟一眼靠墙的梨花木桌,属于瓦伦蒂诺大枢机的印戒妥当地搁在书摞旁,红宝石在跃动的烛火下折射出暖色的辉光。

“怎么回事?”

“我向塞提维利驻军出示了你的印戒,但没什么效果。你猜我在那儿见到谁了?”

米凯莱托头也没抬,两只手较劲,将手上的绷带撕断,给自己的伤患系了个紧扣。尼古拉斯的五官都因疼痛抽到了一处,低低地呻吟出声。

切萨雷皱眉:“胡安?”

“也差不多。”米凯莱托起身,拉直了尼古拉斯的胳膊,尝试着令其弯曲活动,确认骨骼没出什么问题:“皮埃特罗·科隆纳。他说胡安的军令是按兵不动,还要再去请示。”

“贱货。”切萨雷啐了一口。他又何尝不恼火——在扫荡亲法党一役中自己得罪透了奥尔西尼,从其世敌科隆纳家受益的却成了兄长。吃力不讨好,给别人做嫁衣裳的活,兴许弟弟乔弗里肯干,但心高气傲的瓦伦蒂诺枢机绝对要寻机会出了这口恶气。

“我担心他们耍花样,就跟着掌令官一并进了罗马,结果遭到了伏击。”米凯莱托耸肩:“翡冷翠使馆离得不远,我突围之后就往那边地界去了。这帮蠢猪倒也不忌讳,直接打上门,伤了两个傍驾秘书才回过味来,溜得比兔子还快。”

切萨雷的视线移到了尼古拉斯的脸上,想听听这位当事人的看法。小个子秘书因为失血,脸色着实苍白,目光躲闪着避开了对方,咬紧嘴唇嗫嚅:“这事涉及到梵蒂冈的内斗,我想政府不适合出面……”

枢机嘲讽地哧了一声:“是了,他们还指望我来主持公道呢。”

尼古拉斯识相地闭上嘴,屁股往米凯莱托那边蹭了蹭。

房间里一时静寂,能听到水钟在滴滴答答地轻声作响。切萨雷平静半晌,消了消气,勉强开口问:“孩子呢?”

“已经被罗西神父抱回来了,圣父接的手。”米凯莱托不动声色地捋了把尼古拉斯的后脊。他干了半辈子的脏活,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人,动作十分僵硬,但怯懦的秘书还算吃这一套,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切萨雷没什么心思去关注下属的小动作。他靠坐着梨花木桌沿,右手捻摩胸口的十字,垂眼思量着什么。不一会儿,枢机冷冷道:“把乌鸦们叫回来。”

米凯莱托手上顿了顿:“这不是收网的时候。”

哗啦一声,枢机将桌上的瓷盘扫到了地上。尼古拉斯剧烈抖了一下,杀手按住他的肩膀,沉静地注视着主子的神态。

切萨雷胸口起伏,深呼吸了两口。半晌,他扬起愠满戾气的眉梢:“都给人骑到头上了,不礼尚往来,狗崽子们就不知收敛。明天日出之前我要见到天狼星,既然胡安想斗,我就陪他酣畅淋漓地斗一斗。”


PART 3

精神如同成卷的丝线,蛛网般向外层层蔓延,试探着渗透入每一道缝隙。酒馆里嘈杂的呼喝,卖菜男人咿呀哼出的拉丁小调,刀扎进猪脖时断面入肉的黏稠,丈夫被妻子揪出妓院,大声的吵嚷怒骂——无数音色轻轻地落在网丝上,来自四面八方的震动洪水般尽数灌进人耳。

马里奥·奥迪托雷猛地睁开眼睛,他在翁布里亚的边缘撞上了一道坚硬的透明壁垒。这不是第一次——换做十年前,即使是向来以无坚不摧而著称的托斯卡纳大哨兵洛伦佐·美第奇,也无法从罗德里格的防御上讨到任何便宜。

他曾经不信这个邪。波吉亚再小心谨慎,也是个需要歇息的人。日复一日,旬复一旬,马里奥都在等待这位首席向导的失误,但事实令他极为失望:亚历山大六世的大脑好像从不修整,始终以无形的铜墙铁壁戍守着亚平宁心脏区域,未曾有一丝波动,也未曾有一丝懈怠。

刺客导师站起身,忽地感觉鼻腔里涌出了一股温热。似乎习惯了,他从容地从怀里掏出绸巾,仔细地揩去鼻血,再对着桌上的水银镜照照,确认没有痂块残留,这才将绸巾重新叠好,掖在木架旁,踱步出屋。

弗朗切斯科·韦切利奥规矩地坐在花园里,目光怔怔,落在下阶的小喷泉上。提香挨在兄长身边,面露忧虑。兄弟俩握紧着手,沉默不语。

提香先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少年噌地回过头,见是导师,有些仓皇地鞠了一躬,手上拽了拽哥哥。弗朗切斯科这才反应过来,晚半拍起身,又被马里奥按住肩膀,坐回了石凳上。他抬头,正望进刺客领袖饱含抚慰的右眼里,便被烫了似的垂下眼,就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知道这次行动对你的打击很大。”马里奥揉了一把青年的发顶,叹息道:“我可以叫奥拉齐奥送你们兄弟回威尼斯修养一段时间,马吉亚尼斯会很乐意照顾你。”

弗朗切斯科的声音闷闷的:“我感觉很不好,奥迪托雷导师。转变环境只能逃避一时。”

马里奥看向提香,后者摇头:“达芬奇先生已经劝过了,不大顶用。”

刺客导师感觉额角有些刺痛,兴许是刚刚扩展感官带来的症状。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半蹲下身,握住年轻刺客的双手:“弗朗切斯科,你并没有犯错。波吉亚把他丢在那种地方,即使你不动手,佩洛托也会因大量失血而死亡。你终结了他的苦痛,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

年轻人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您讲的道理我都清楚,但我从未想过……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是我的第一个目标。”

马里奥揽住对方的后颈,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弗朗切斯科的额头。他轻声道:“这就是刺客,弗兰。我们行走于黑暗,为光明服务;我们是见血封喉的刀刃,是摄人魂魄的恶魔。你要记住,我的孩子,今日你泛滥的仁慈,或许会在明日给你的兄弟招来致命的残酷。”

弗朗切斯科迟疑了一下。马里奥抓得很准——他已经丧失了卡德隆作为监护者的庇护,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承受失去幼弟的可能性。

“弗兰,你很聪明,前途无量,你的导师会为你感到骄傲。不要忘记他,让他成为扶持你前进的动力。”

马里奥安抚地拍拍青年略显单薄的肩膀,刚要站起身,就觉得视野里一阵晕眩,眼眶发凉,双耳嗡嗡作响。他趔趄一下,栽进了弗朗切斯科的怀里。骤然的突变让年轻刺客惊叫出声,他揽住昏迷不醒的大导师,提高嗓门喊人前来相助。

抢先到场的还是在附近巡夜的奥拉齐奥,两人联手将马里奥放平在地上。提香早就拔腿离开,跑向画室——那位匠作大师是位成熟的向导,兴许能够在这种事上搭一把手。

PART 4

这是天狼星·法菲洛第二次踏上司铎殿的台阶。大理石的扶手冷冰冰的,每隔五六步就点一支白烛。夜巡的仆人一手端起圆台内的烛碗,一手拎着抹布,仔细将漫出来的蜡泪拭净。站在半腰处,能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梵蒂冈花园。弯曲小径钻入茂密的杉树后,蒙蒙亮的天光下,扇形喷泉静默伫立,侧耳便能听到汩汩作响的水流声。

但他没有时间去欣赏这金碧辉煌的美好——他不想因荒唐的迟到而触及贵人的霉头。早在锡纳亚,法菲洛就见识过切萨雷雷霆的一面。一次针对教皇之子的失败刺杀,既让他付出了两只胳膊脱臼的代价,也让他奉上了后半生的忠心。

米凯莱托在前面带路,他便像影子似的缀在后面。他老了,脚步没有以前轻松,呼吸也没有以前从容,但大脑一如既往的灵活。停在屋门之前,法菲洛就通晓了切萨雷的心思,而他接下来盘算的是如何劝服这位枢机,让年轻人听从他的建议。

他们进了三楼的厅堂,脚下踩着柔软的印花地毯。法菲洛被夺目的水晶吊灯吸引走了注意,再回过神,就看米凯莱托将墙上的挂毯拉到一边,推开沉重的柏木门。

通道两侧嵌的都是瓷砖,引导二人一路向下。随着湿度逐渐增加,热气扑鼻。法菲洛眨了眨眼睛,转过拐角,就见视野瞬间开阔起来。深色的大理石铺到了尽头,暖水安静地荡着波皱,一圈圈漾到池边。

米凯莱托无声地退到一侧,猫腰将堆在岸上层叠的衣袍抱在怀里,沿原路返回。法菲洛心里还是有点打怵,目送这位贴身杀手的身影直到消失,这才扭过头,小心地瞥了眼池子里。

瓦伦西亚枢机站在齐腰深的池子里,上身染了一层浅淡的水色。从法菲洛的角度望过去,正能看到他细腻光滑的背部。两侧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一道流畅的脊线倾泻而落,令人不禁对水平面下的弧度浮想联翩。

切萨雷的双肩不算宽厚,也谈不上单薄,是青年人恰到好处的圆润,但法菲洛领教过那对臂膀的厉害,自然也没什么肖想。他盯着这位贵主儿优雅的脖颈,诚惶诚恐地开口:“我听闻卢克雷齐亚小姐的事了。”

年轻枢机撩开水,漫不经心地将打湿的头发拢住,搭在右侧的肩头上。发梢浸上水,黑亮亮的,衬得人皮肤皓如凝脂,在热气的熏蒸下浮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法菲洛有些错不动眼珠了。理智告诉他这样十分冒犯,但眼睛仍忍不住地往那儿瞟,好似铁条对上了磁块。

“现在不是回收乌鸦的时候,殿下。”老杀手的喉结动了动,半天才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为了哄骗那个叫桑切斯的刺客,我们付出了不少代价。请务必耐心,至少待他们艺成,再做调遣的打算。”

切萨雷低低地发笑,略微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水波间:“我不需要只会告诉我什么不该做的人,天狼星。”

法菲洛赶紧埋下了头:“主意我也带来了,大人,只要您不嫌腌臜。”

“腌臜?”年轻的枢机侧过脸,挑起了眉梢:“胡安好色,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切萨雷·波吉亚摄住了他的思想。额头一凉,老杀手肩背抖簌,忽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毫无保留地裸露在了对方面前。这种感觉很不好,掺杂着被人看穿的恐惧与后怕。他开始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冒出什么不干不净的主意,同时也存了一丝不祥的疑虑。

切萨雷是亚历山大六世钦点的次席向导,以往鲜少在梵蒂冈境内张开探知网。不知者道其凭借身份上位,就一绣花枕头,知者谓其聪慧隐忍,从不正面挑衅生父的权威。如今他毫不避讳地在大浴池面见外人,明目张胆地窥视他人主意,不知是教皇授意如此,还是父子二人间生了什么嫌隙。

法菲洛有点头疼,但也不敢再当着切萨雷的面思忖什么站队的问题。他两手下垂,规规矩矩地低头道:“晚上去会低调一些。若您准备好了,就来庞特的吉罗拉莫酒馆找我。”

他听到水面哗啦一声。不多时,枢机冰凉的声音穿透了熏蒸热气:“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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