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12

一四九八年 四月二十五日

PART 1

胡安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他的脸色惨白,没比刚被抱出去的尼古拉斯多几分红润。父亲口中的亲自验证结结实实地给他敲响了警钟————罗德里格很生气,非常生气,而且极度的失望。他气的不是自己对道森动手,而是连切萨雷麾下的这样一个软柿子都拿捏不妥,叫人逮了个正着。况且,若父亲并未下令封锁司铎殿,他跟切萨雷闹起来,恐怕翡冷翠的秘书死在他这儿的消息也会立马不胫而走。到时候事情捅大了,翡冷翠本国一定会遣专使过来上门责问。无论是在托斯卡纳一手遮天的索德里尼,还是富可敌国的韦斯普奇,对圣父来说都不是好打发的对象。

但他能让罗德里格亲自来验自己的记忆吗?绝对不行的。不仅不能让罗德里格来验自己的回忆,更不能让他去验道森秘书的回忆。倘若让父亲知道他七年前都做了什么……

胡安感到自己倏然间被恐惧的冷潮没顶淹没,冰凉刺骨——他当年在大哥身上动的手脚天衣无缝,就连圣父都一无所知,一个小小的翡冷翠傍驾秘书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嫁祸呢?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倒在廊上的男仆。兴许可以说这药是下给自己,有人密谋毒杀教皇军首领——但当他的目光扫到满地翻滚的冰镇樱桃时,他否定了这个借口。那冰块还没怎么融化,一看就知道是从冰盒里新拿出来的水果。他又坐得离长桌这么远,樱桃明显是端给尼古拉斯的。这么拙劣的借口,若惹恼了圣父,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道森秘书,不怕死的东西。胡安运着气咬牙,怒火在胸腔里翻腾。他打出生以来还没有这么憋屈过,但做了亏心事,终究有口难言。他摇摇晃晃地靠着木桌,张口道:“我有事向来不瞒着父亲,我自己来说。”

站在罗德里格背后的切萨雷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位兄长还真会见缝插针地给父亲上眼药。

胡安喘了口气,扶着腰挺直脊背。他的后胯撞伤了,疼得要命,但现在不是示弱的时候。他移开注视着父亲的目光,眼神落在弟弟的脸上,讽刺地开口:“尼古拉斯·道森是翡冷翠的间谍,我本想背着你将他绳之以法,免得咱们兄弟之间闹了矛盾。也不知是哪个碎嘴的,把消息给传出去了。”

切萨雷的脸色登时挂不住了,怒气腾地一下上了顶:“胡安,你他妈别在这儿装相!你若真这么顾念家人之情,在捕获线索后就应当把我叫上,而不是动用私刑。怎么,现在拿了我一个人不说,还想再拖下水一个?”

“哼,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米凯莱托对那个小东西有多上心。”胡安毫不示弱,声调也拔高了半截:“你切萨雷一向最护犊子,我能放心带你去审理他吗!?”

“够了!”

罗德里格怒喝一声,整间屋子仿佛都在轻轻震动。教宗背着手,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渔人权戒,半晌道:“胡安,你说道森秘书是翡冷翠的间谍,有什么证据?”

“这个人狡猾的很,暂时没有实质性佐证。”胡安忿忿地收了嗓门:“但父亲,一个翡冷翠的傍驾秘书,六年之内就蹭到了切萨雷身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知道得事无巨细,同时又拒绝跟翡冷翠政府彻底断绝关系。这看上去危险得过分。”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切萨雷,拉长音节慢慢道:“还是说,我亲爱的弟弟对三重冠动了心思,已经开始拉拢羽翼,为圣彼得之座未雨绸缪了?”

“放屁!”

切萨雷气得眼皮都在不停地哆嗦,厉声道:“胡安,你要是肯把挑拨的功夫下到战略上,也不至于被一个女人打烂了狗头!”

胡安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被奥尔西尼家的女将打得抱头鼠窜,惨遭羞辱,这是他活到这么大最难看的污点,也是最不能被碰触的伤口。好不容易时过境迁,他能骗着自己不去回忆,如今又被人活生生撕开,是可忍孰不可忍。

“切萨雷。”罗德里格伸出手,在次子的肩膀上拍了拍:“再这么激动,你就跟米凯莱托一起去缓缓。”

切萨雷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现在大吵大嚷的确不妥,无论是因为父亲偏爱胡安,还是父亲要给胡安教皇军统领应得的面子,他都不该让父亲下不来台。但胡安说的不错,波吉亚枢机向来就是个护犊子的火爆脾气,今天这口气没这么好咽下去。胡安不给个交代,他绝对不肯善了。

“父亲。”他强哽着往上冲的肝火,咬紧后槽牙道:“道森秘书是我的人。他直到现在都不与翡冷翠政府斩断关系,也是我的主意。”

罗德里格并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颔首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以后教皇国是一定要对外扩张的。那不勒斯身处西班牙与法兰西的抢夺旋涡之中,我们南下插一脚并不明智。若要北推,就势必提前下一番功夫。道森秘书本人虽然怯懦,却十分机灵,战略眼光也是众里挑一,不可多得。我有意将他培植为教皇国的人手,日后归为己用。”

胡安嗤之以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好的人才,翡冷翠早就重用了,凭什么拱手让给你?”

切萨雷怔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胡安,这就是你的顾虑?”

教皇军统领看着兄弟那张笑得咬牙切齿的脸,心底蓦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道森秘书的父母都是英格兰人,为逃避流疫乘船去了阿拉贡。他自小就生长在加泰罗尼亚,成年以后才被做羊毛生意的朋友介绍去翡冷翠政府任职。你觉得有过这样一番经历的人,翡冷翠政府敢重用吗?”

胡安愣住了。他只当尼古拉斯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卑微秘书,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内。寻思半晌,他不肯示弱道:“背景可以伪造,你这么说也无凭无据。”

切萨雷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冷笑道:“那就等着道森秘书醒转,你亲自去听听他的西语口音吧。”

言毕,切萨雷也没再把目光投向父亲一二,甩了袖子便走。直到翻滚的红袍消失在门外,胡安才失力地靠坐在长桌上,半晌红了眼圈,祈求地看着罗德里格。

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教宗长叹一口气,低声劝解:“你就这么糊涂莽撞,迟早出事。切萨雷是个枢机,一不能抢你的风头,二不能夺你的权势,至于这三重冠,对他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相比起你来,他要痛苦得多。你以后少去招惹他,听见了没有?”

胡安郁闷地点了点头。罗德里格扶住他的双肩,撩开衣服看了看儿子腰部被撞出的瘀伤,开口唤了门口的亲兵一声:“去叫殿医过来。”


一四九八年 四月二十七日

PART 2

碧青的藤蔓从三人高的木梁上垂下来,打了一串又一串淡紫色的骨朵。上午的阳光正好,映照得喷泉下翻滚的水面波涛粼粼,几声清脆鸟啼绕梁而下,显得整座庭院颇为幽静婉约。

“跨过佩鲁贾,就是教皇国的领地。”

朱利安诺·德拉·罗维雷已经更换回一身红袍,侧披件亚麻裹肩白布,上面用金线细绣着蓬勃的橡树,昭示着拥有者尊贵的身份。他用食指推了推,将棋盘上的士兵向前顶进一格:“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马基雅维利坐在他的对面,一只手悠闲地托着下颏。他穿了件紧身对襟长衣,两道长长的呢绒肘垂交叠着在地上半尺的位置晃悠,黑色的圆卷布斜裹着头发,垂缨随意地搭在左肩上:“还不清楚,但我肯定不会陪枢机大人继续走下去了。”

他抚摸着王后的尖角头饰,最后手指落在了骑士上,让马头斜跳。

“看来你在罗马已经有安排了。”朱利安诺见他走的不是正统意大利开局,思量半晌,又将士兵推进了一格。

“本来想双管齐下,可惜还未开局,就折了一个。”马基雅维利拎起主教,打翻了朱利安诺的兵棋:“这是坏消息。当然,也有好消息——留下的那个是我手里最出色的。”

“哦?”

朱利安诺看着自己的兵棋翻滚下棋盘,不慌不忙地推出了另一只:“我从没听你这么夸奖过一个人。有多出色?”

马基雅维利微微一笑,将王后前的卒子向前顶了一格:“非常出色。我希望他能走到盘底,成为王后。”

“代替你?”朱利安诺失笑:“我以为你会置身于棋局之外。”

马基雅维利将晃到身前的垂缨拨回肩头后面去,无谓道:“好的棋手向来将自己也当做棋子。”

“随时牺牲?”朱利安诺拈着城堡,打翻了他的主教。

“随时牺牲。”马基雅维利又让马头斜飞了两格。

“好魄力。”眼见自己的城堡要被对方的骑士给踹下去了。朱利安诺迟疑了一下,推着城堡又向前走了两格:“科隆那靠谱吗?他就不怕————”

“不怕皮埃特罗当真事成,跑去胡安那儿邀功请赏,再仗势返回来瓜分家族产业?”马基雅维利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弯,这么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狐狸相:“胡安·波吉亚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枢机大人。倘若皮埃特罗当真得手了,胡安会留着他吗?”

朱利安诺愣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无论切萨雷折不折在阿布乔尼,皮埃特罗都活不成。”

 “我倒更希望皮埃特罗得手。”马基雅维利将卒子顶到了对方的城堡前,耸了耸肩膀:“借刀杀人总是最愉快的。我们会达到我们的目的,玛卡托利欧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好处。现在呢,科隆纳家最受宠爱的私生子死了,玛卡托利欧尝到了甜头,我们却还不能罢手。”

朱利安诺用城堡顶翻了他的士兵,将被吃的棋子撂到一边:“你不担心科隆那就此反水?”

“他不敢。”马基雅维利莞尔,横跨半张棋盘将自己的城堡推过来,拨倒了对方的:“罗德里格生性多疑。科隆那亲族支持法军南下逼他退位后,就休想再在教皇国内站稳脚跟。肯接受他的不过是法兰西庇护下的翡冷翠以及天高教皇远的威尼斯。没有波吉亚的照拂,艾吉奥能摘走他私生弟弟的脑袋,也同样摘得走他的脑袋。”

朱利安诺默然。再看棋局,自己一军突入的势头被骤然拧转。对方不声不响,已经站稳了小半个棋盘。半晌,他飞出了自己的骑士,叹息道:“我明白为什么叔叔和吉罗拉莫都会败在美第奇手里了。”

马基雅维利的薄唇抿成了一条弧线。他将自己剩下的主教向前提了两格,斜刺里压住对方的马头。

“这大概是贵族们的老毛病。叔叔和吉罗拉莫都善权,专权,以势压人。”罗维雷枢机露出了一个苦笑:“他们以为博得了权柄,便是人上之人,万众来朝,殊不知最不堪玩弄的就是人心。”

说着,他站起身。马基雅维利随着他的动作抬眉,口吻清淡:“还下吗?”

“不下了。”枢机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很吃惊,秘书长。撼动一国根脉,有你一人足矣。”

马基雅维利也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比朱利安诺矮了一个头,只能仰脸跟人对视,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枢机大人真会抬举人。”

说着,他扬起左手,哗啦一声将己方的棋子扫下棋盘。朱利安诺盯着在桌边打转的王后,一时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佐国良相不是决定局势胜负的必要因素。”马基雅维利拢好自己的肘垂,肃穆地站在人身前:“这些棋子才是。”


PART 3  

早春逐渐步入了尾声,充沛的雨水也随季风飘然南去。从司铎殿的二楼往下望,庭院里郁郁葱葱,草坪上零星点缀着洋雏菊与风信子。清澈的淡水一捧接一捧地涌出小喷泉顶层,沿花岗岩铸就的扇形边缘汩汩流淌,荡漾着交叠的鱼尾波。

流动的风掠过长廊,乔瓦尼·美第奇身披红袍,在转角处的水银镜前停顿片刻,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绣满金十字花的肩衣,这才再次迈开脚步。迎面而来的两三仆人纷纷退立左右,脊背贴着墙壁欠身鞠躬,然后匆匆离开。

走廊尽头便是教皇宫小祭坛,木门紧阖,左右并没有护卫站岗,看来是被什么人支开了。他揣着袖子,指腹不停搓磨着袖口的黄玉搭扣,踌躇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

里面的空间偌大,略显得有几分空荡。即便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吊顶环状灯架上仍点着小臂粗细的乳白蜜蜡。展开双翼的鎏金嵌丝祭坛装饰画下,有一道身影安安静静地跪坐着,低调的琥珀珠玑垂在膝头,在冗长的低语声中缓慢捻动。

他站在光影交接之处,沉默地侧耳倾听。

“…………愿荣光归于吾父,及子,及圣灵,起初如何,今日亦然,以至永恒。吾主耶稣,请宽恕吾等罪过,救芸芸免于地狱业火,将众生之灵,及需您怜悯的魂魄,领往天国里去。”

乔瓦尼咳嗽了一声,知会自己的不请自来。但对方只是顿了顿,声音平缓地继续下去。

“万福母后。您是仁慈之母,吾等之生命,吾等之饴,吾等之望。罪嗣子孙,在此尘世,向您哀呼。在这涕泣之谷,向您叹息哭求。吾等之主保,求您回顾,怜视吾等。待流亡期满,使俗子得见您的圣子,万民称颂的耶稣。童贞玛利亚,您是宽仁,慈悲,甘之如饴。天主圣母,请为吾等祈求,使罪子堪受基督的恩许。阿门。”

祷毕,那人提着袍子站起来,没有回头,淡淡问了一句。

“回来了?”

美第奇一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总该回来看看。”

对方并没有答话。气氛凝固半晌,他又抿起嘴唇:“你跟亚历山德罗————”

“乔瓦尼。”

波吉亚枢机开口截断了他的试探。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这位昔日同学的身上:“要爱惜光阴。”

乔瓦尼耸了耸肩膀:“好吧。马达丽娜告诉了我一个相当劲爆的消息。我觉得你会很感兴趣。”

风吹上了木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两位年纪相当的枢机面对面站着,一个满面掬笑,一个神色无波。片刻后,教皇的儿子开口:“说说看。”

“我有条件。”

“嗯?”

“让道森秘书迁出教皇宫养伤,由我来照料。”

切萨雷迟缓了半拍,想来正疑惑对方离开多年,哪来的灵通消息,但此类事放到美第奇的身上实在是屡见不鲜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在梵蒂冈。很快,他便挑起了眉峰:“理由呢?”

“拜托,你明明知道的。”乔瓦尼拖长了尾音,一如少年般无赖。

“我要听你的实话。”

切萨雷好笑地看着他。十年前他就没吃过老同学的这一套,十年后自然更不会。美第奇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抱着胳膊撇嘴,不情不愿地开口:“索德里尼主教。”

“他很聪明,从没踩过圣父的痛脚,最迟千年祭典后也就该擢升枢机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乔瓦尼拍了拍自己的袖口,语气里多了两分汹汹:“别装傻,切兹。到底是谁把道森秘书留下的?罗德里格吗?他想干什么?”

“注意你的措词,乔瓦尼。”切萨雷抿起嘴唇,撒开从起身后便一直握在一处的两只手,将细长的玫瑰念珠绕过虎口盘好。片刻,他敛去了笑容,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的眉宇间:“你大可以放心。翡冷翠早就因她婊子一样的作为惹恼了教宗,所以我父亲犯不上用这么糟糕的借口发难。留着道森秘书是我的主意——我有事想问他。”

“好吧,我收回前言。你才是那匹恶狼*。”

(*恶狼:乔瓦尼·美第奇曾将亚里山大六世评价为摄住人喉咙的恶狼。)

美第奇咕哝了一声。切萨雷让他逗乐了,走近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较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老同学:“几年不见,你怎么转行做起商人了?”

“我们有区别吗?”乔瓦尼翻了个白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区别不仅有,还不小。要是你父亲知道你这么谈生意,他能被气活过来。”

“啊哈。”美第奇枢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畏惧父亲这件事自小就出了名,从幼儿时奶娘的恫吓到青葱时玩伴的调笑,洛伦佐·美第奇总会在其中扮演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但其实仔细地追根究底,“父亲”在他生命中烙下的概念却十分浅淡,似乎只是一张冷峻的脸和粗糙有力的大手的代名词。

“你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他又不会活过来给我一巴掌。”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木门,中断了二人的交谈。切萨雷回过头,就见米凯莱托扶着把手,低头站在逆光处。见到有外人在场,这位忠实的拥护者抿紧了嘴唇,知趣地保持沉默,静候主人的行动。

偌大的穹顶下,波吉亚枢机掷地有声地发话:“怎么样?”

这是默许了乔瓦尼的在场。米凯莱托点了点头,用那把低哑的嗓子开口道:“皮埃特罗·科隆那死在了自己家里。”

乔瓦尼冷眼观瞧着。波吉亚枢机的呼吸停滞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继续问下去:“查了吗?”

“喉头一剑,脑袋被割掉了一半。处理的手段相当利索,没留下多余的痕迹————也许有,但这件事归教皇军负责。”

乔瓦尼从老同学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极度危险的味道。灼烫的气息无孔不入,将小祭坛内的空气绞入了愤怒的旋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当波吉亚枢机迈开脚步时,他并没能从其平静的脸上看出多少丑陋的恨意。切萨雷只是简洁地给出了指令:“这件事到此为止。”

顿了顿,他继续道:“米卡,尼古拉斯醒了。”

米凯莱托的身形震动了一下,倏地抬起头。乔瓦尼能从这个粗鲁的加泰罗尼亚人眼中读到更深刻的东西,不由得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PART 4

尼古拉斯修养的房间也在临花园的那一面。金红相间的帘布被侍女拉到了两侧,拱窗向外推开,空气十分清新。床头的瓷器里插了一捧漂亮的康乃馨,旁边留了杯水,已经被饮用了一半。

道森秘书靠着小牛皮制的床头坐了起来,在腰后塞了两个小一些的软枕。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瘦得眼眶都凹了下去,垂头翻着手上的书,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当三人踏入房间时,他十分明显地抖了一下,惶恐地抬头,视线却放得极低,锁死在来人的脚下,声音细如蚊吟:“枢机大人。”

“翡冷翠大使来要了两次人。”

波吉亚枢机端站在门口。米凯莱托敏感地瞅了一眼主子,而乔瓦尼则缀在最后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发酵的事态。

“啊……是的。我擅自离岗了这么久,布鲁尼先生一定气坏了。”

“现在美第奇枢机也来要人了。”

道森秘书惊讶地抬眼。乔瓦尼靠在门边,冲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切萨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挑起眉头:“你的面子比我想象得要大,尼古拉斯。翡冷翠政府在你身上藏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吗?”

秘书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垂下头,没有做声。乔瓦尼冲切萨雷翻了个白眼,转而温和地对他莞尔一笑:“你刚醒,别太激动,容易伤身体。院子里的雏眼和风信子都开了,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切萨雷撇了撇嘴,乔瓦尼笑眯眯地装作没有看见。

道森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起眼,嗫嚅道:“知道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好处,殿下。”

年轻的美第奇枢机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悦耳,惊走了窗口停落的灰雀。

“这样吧,无论你说出什么,我都央求索德里尼主教将你接回翡冷翠。萨伏那洛拉政府刚刚倒台不过一个月,市政厅里空出来的位置数不胜数,总有适合你的。”

道森秘书抿住了嘴唇。他的目光犹犹豫豫地从乔瓦尼身上移开,飘忽地落在靠着墙角的米凯莱托身上。杀手将满是疤痕的右脸隐藏在阴影里,双眼定定地盯着地毯,就好像能将土耳其大印花的中央盯出个洞似的。

“我会留在罗马。”

一句话脱口而出。乔瓦尼惊讶地抬起了眉,而道森秘书仿佛坚定决心一样,又喃喃地解释,也不知道是给别人听的,还是给他自己听的:“多谢您的好意,但以我现在的身份,我并不适合归国。”

“共和国政府正人手紧缺,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你当真?”

“是。”

切萨雷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自幼多虑,早就清楚地嗅到了老同学话里话外的意思。乔瓦尼·美第奇带来的消息不仅跟道森有关,还足以在朝夕间威胁到一个翡冷翠傍驾秘书的身家性命。放眼整个罗马,即使翡冷翠共和国刚刚经历大变,正值空虚的档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有理由,且有实力扇翡冷翠外使耳光的人并不多。

“你知道胡安下手的原因,尼古拉斯。“

道森秘书倏地转过头。从窗口闯进来的风扬起了窗帘,又湿又冷地舔过切萨雷的脸颊。年轻的枢机站在那儿,就好似一樽肃穆的大理石天使。

“我很了解胡安。他欺软怕硬,性情阴郁,但行事向来瞻前顾后。既然对你下了死手,那就不会只有我的原因在里面。”

尼古拉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即使不进行肢体接触,也能让在场的人清晰地看到他的畏惧。

切萨雷很难再维持一副平静的模样。作为一个向导,他理应不该信任自己的直觉,但卡德隆濒死的笑容掠过思绪,顷刻间兜头笼罩住了他。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窒息感自胸腔油然而生,烧得他一时嗓子干哑疼痛。他滚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开口:“你是九一年冬天来的罗马,尼古拉斯,我父亲来年就做了教宗。告诉我,这里面有任何目的性吗?”

“没有。”尼古拉斯极快地回答,惊恐摇头:“您知道的,布鲁尼先生本来那年春天就该回国,但美第奇殿下突然病故,萨伏那洛拉上台,我们才被迫滞留在罗马。”

切萨雷阖眼半晌。道森秘书所言的确为真。倘若洛伦佐活过那个夏天,以布鲁尼为首的外访使团就不会变成驻罗马使团。

“我父亲才不会闲得往罗马安插间谍。”乔瓦尼在一旁耸了耸肩膀:“事实上,就算他有这个不切实际的打算,也不会选一个异乡人。”

“如果你说的消息就是这个的话,那我三年前就知道了。”

“那我猜他还告诉过你他出生在加泰罗尼亚,父母都是英格兰人。”

切萨雷没做声,权当默认。

“但他从来没告诉过你,他的父母南下是为了什么。”

切萨雷仍然维持着沉默。靠在墙边的米凯莱托却忽地抬起了头。乔瓦尼注意到了,微微一笑:“看来我们的刽子手想到了什么。道森秘书,还要瞒着吗?”

尼古拉斯咬着下唇,手指紧紧地攥着被子,指节都有些发青。他吸了口气,似乎在给自己壮胆。

“他们……他们是铁商,为当年收复失地的西班牙军提供物资。

切萨雷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不自觉地扯紧了衣袍。

“你在翡冷翠的官方文件上登记的名字是尼古拉斯·罗登堡,对吗,道森秘书?”

尼古拉斯抱着腿,嘴唇颤抖着,看上去就要哭了。

乔瓦尼摸了摸下颏,转头瞄了一眼波吉亚主仆二人。切萨雷并不自然地将视线抛向了窗外,而米凯莱托向来冷冰冰的脸上因熟悉的姓氏而抽搐着展露出一种名为吃惊的表情,甚至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你是大殿下的人?我以为战争结束后,大部分商贾就北上回英格兰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的父母呢?”

“死了。”

乔瓦尼插了一嘴。他冷酷地看着尼古拉斯将脸埋上膝盖,摇了摇头:“据说染上了疟疾,全家都死在了阿拉贡。尸体扔进乱葬岗,一把火全烧了。”

一直没做声的切萨雷忽然冷笑:“甘迪亚军撤回瓦伦西亚的时候已经是隆冬腊月,哪儿来的疟疾?”

“人想让它有,它就油然而生了。”

年轻的波吉亚枢机哼了一声。

“动动你的脑子,切萨雷。”乔瓦尼漫不经心地抱着胸,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袖口的扣子:“你打小跟着路易吉,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波吉亚大殿下天资聪颖,艺高胆大,征伐沙场未尝一次败绩,身体更是康健得很,怎么就这么凑巧,功成身退时跟着他忠实的幕僚们前后脚离开了人世?”

切萨雷再一次移开了目光。

“甘迪亚大公,西班牙开国元勋——滔天的荣耀啊。别告诉我你没有怀疑过,切兹。”

波吉亚枢机抿紧了嘴唇。大哥是兄弟几个里最像父亲的,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但他又与罗德里格不太一样——论性情,路易吉总要亲切得多。他会耐心地在幼弟的笔记上留下善意的注解,花一下午的时间从院里捕来蛐蛐逗卢克雷齐亚开心,这些都是父亲不会做的,所以切萨雷打心底里喜欢他。从十岁开始,少年对未来的构思里便充斥着这位兄长的影子。倘若一切如常,现在当着枢机困在梵蒂冈的应当是次子胡安,而他,切萨雷·波吉亚,会跟随在长兄甘迪亚公爵左右,扬鞭疾驰于千军之首。

但一切都在父亲即将即位的那一年颠覆了。路易吉病危时他还在比萨,快马加鞭也没有赶上见大哥最后一面。他能做的只有站在罗德里格身边,看着父亲跪伏在长子的灵柩上,用手抚摸着儿子冰冷的脸颊。寂静沉重地压迫人心,让那刻骨的,无泪无声的哀恸深深地渗入骨髓,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搅碎五脏六腑。

几周之后,甘迪亚公爵的军令落到了胡安的手里,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套绛紫的主教长袍。

恰如乔瓦尼所说,他不是没想过。但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于情,路易吉要比他们兄妹三人年长近一个辈分,在家里从来扮演的都是半个父亲的角色。切萨雷不愿去承认,也不想承认是兄弟间的相争致使大哥殒命。于理,波吉亚是西班牙人,从罗德里格戴上三重冠的那一刻起,他们在罗马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意大利枢机的不忿,异国枢机的嫉恨,他们统统都要往心里装,往肚子里吞。倘若这个时候家人之间再闹出矛盾,日子就都不用过了。

但现在遮羞布被人掀开,他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遮掩着的伤疤非但没有痊愈,反而生出了脓和蛆。他抿着嘴唇,阴沉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乔瓦尼耸了耸肩膀:“我告诉过你,我只是不希望看到索德里尼治下的翡冷翠出事。现在,我要带道森秘书离开使徒宫。晚一步,等到罗德里格也回过味儿了,我可就前功尽弃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片刻,切萨雷突然道:“只是一个秘书而已。”

美第奇枢机原本已经转身,此时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思虑再三,这才开口:“我们做商贸的,向来讲究信用。我知道你心性率直,切兹,但罗德里格在我这儿已经前科累累。我畏惧他——每待在他身边一天,我都怕得发抖。倘若道森秘书步上了马基雅维利秘书的后尘,那么二十年前的惨剧迟早会重演。”

切萨雷皱起了眉:“如果你说的是那位翡冷翠内定的秘书长,那他没比你我年长几岁。”

乔瓦尼愣住了。半晌,他哧了一声,忍不住摇头:“不,当然不是他。但看起来你和他相处得还算愉快。”

“跟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索德里尼先生和维尔吉利奥先生也很讨人喜欢。”

“那两个是正经人,还有你。”乔瓦尼笑道:“逼萨伏那洛拉上烤架这种损到家的主意可不像你们三个出的。”

“你是在暗示我,我应该再去翡冷翠一趟,把事情问个明白?”切萨雷沉下脸色:“帕奇自己跟着里阿里奥作死,锡耶纳的式微更是美第奇的手笔。我看不出波吉亚在哪儿插过手。”

“要是能让你看出来,他就不是罗德里格了。”乔瓦尼耸了耸肩膀,又宽慰地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尼古拉斯:“我下午会遣人过来把该带走的都带走。”

言毕,他踢开袍子,转过身,出门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滞留了半步,扔下了一句话:“你犯不上再跑去托斯卡纳,有一个亲历过一切祸事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去罗维雷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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