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订】白鸟 10

>一四九八年 四月二十四日<

PART 1 罗马 特拉斯提弗列区

菲奥娜·卡瓦扎坐在狭窄的窗台旁,绒扇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她今年刚满十九,发育还未停止。去年购置的衣裙已经缩水了一圈,色掉得也快差不多了,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行行好吧,圣母玛利亚。再这么下去,我要成头一个因胸围傲人而窒息死亡的女人了。她摆弄着指尖的丹蔻,暗暗地发起牢骚。但很快,女孩儿为自己的祈祷啐了一口,轻蔑地打量起拥挤杂乱的室内。她的朋友露琪亚就躺在房间那端的床铺上,被男性沉重的身躯压在下面。隔着一层洗得发黄的纱帘,菲奥娜只能看到床脚堆着的紫衣与打满褶子的绶带。蚊讷般呜呜咽咽的声音攀伏地面,从吱呀摇摆的铁床架下爬了出来。

她在这儿见过军兵,见过屠夫,见过修士,自然也不乏诸位主教的莅临。昏暗的妓院看上去破败不堪,肮脏泥泞,却拥有无与伦比的魔力,吸引着男人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此。当然,把他们哄好了,让他们吃好,玩好,睡好,姑娘们便能收到价格不菲的小费,以及一些更值钱的东西————比如说各户信息,各族情报,乃至举国轻重的政略战策。

在这种泥沼里浸泡着,祈求神明是没有用的。与其对信仰还抱有幻想,还不如多为自己争取争取。生而卑贱,不代表就得跟狗一样活着。迟早有一天,她要凭着自己的双手爬出恶臭无比的深渊,风风光光地活下去。

圣母玛利亚啊,论起身段品貌,我哪样都不照奥尔西尼家的疯婆子差。行行好,就赐予我一个良机吧。

菲奥娜的思绪再一次滑向了祈祷的天平,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又为自己的想入非非啐了一口。若圣母当真仁慈公正,她们这些姑娘又怎么会沦落到卖身得活。

信他娘的鬼。她幸灾乐祸地想。反正妓女也不给教廷上税。

几乎是在同时,她听到索拉里夫人的喊声从楼下传来。老娘们儿的声音又尖又细,菲奥娜几乎能想到她像鹅一样抻长了脖颈,两片厚嘴唇上下开合的模样。

“菲奥娜!克里斯!莱奥拉!别磨蹭了,快下来!”

菲奥娜懒散地从窗台上翻下去,将胸前扣死的衣襟敞开,露出她引以为豪的两团肉球,一颠一颠地扭着屁股走下木板铺就的台阶。

主厅静悄悄的,往日里熙攘笑骂都不见了踪影。女孩儿茫然地扫视一圈,在藤椅,软垫与蜘蛛网之间只找到了自己拉长的影子。她向门口张望,就见索拉里夫人两手揣着袖子,满脸谄媚。两个男人站在她身边,一位马夫打扮,长了对儿金鱼似的凸眼,头顶光秃秃的,准是上了岁数。另一位浑身罩着黑绸打金镶线的兜袍,将身体和脸都笼在了阴影里,除了个子高挑,看不出什么其他的特征。

索拉里夫人转过头,见三个姑娘窜堆儿扎在楼梯口,不免两眼一瞪,骂道:“死丫头,你们就打算这么接待客人?赶紧给我过来!”

菲奥娜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动了步子。她摇曳起自己纤细的腰肢,极尽所能地扭到了索拉里夫人面前,半垂下头,眼波含笑:“看在上帝的份上,夫人别动气,这不来了嘛。”

克里斯和莱奥拉停在她的两侧,也照葫芦画瓢地站好。菲奥娜能听见莱奥拉沉重的呼吸声————这个米兰姑娘半年前才被奴隶贩子送来这儿,上个月刚过十四岁,一共也没待过几次客,紧张到哽咽也在所难免。

索拉里夫人没再搭理她们三个,只是退开一步,笑道:“大人,您看看?”

菲奥娜盯着地面。她听到斗篷呼哒一声,知道那黑袍人将兜帽掀了下去,这让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感,想见识见识这位的尊容。于是她扬起脸,想快速地偷瞄一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客人也正垂眼盯着她,而她无法从自己妓女生涯的贫瘠语录里挑出任何词汇来准确地形容对方的模样。不知是因为空气过于闷热,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她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急迫。她的脸在那双淡灰色双眼的打量下涨红了,一路红到了耳尖,烫得生出了针扎般的错觉。

罗马城里有这般漂亮的人吗?菲奥娜再次垂下了头。窘迫而又心痒的感觉催化着她飞速思考的大脑,甚至让她生出了荒诞的幻想,勾勒起市井间流传的奇谈怪论:兴许乌列的雕塑显了圣明,从大理石的基座上走下来,闯入浑浊而肮脏的鼠窝,对这可怜的人们伸出了治愈的双手——

“菲奥娜!”

克里斯的拉拽让她骤然回过神。索拉里夫人叉着腰,鼻尾纹拉得老长,气势汹汹地尖叫:“老天,你发什么呆。你难道要让客人等你吗?”

菲奥娜蹭地站直,这才发现男人已经离开了她的面前,正站在楼梯口,一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这边的闹剧。她尴尬地拢了一把自己的棕发,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垂下头低声开口:“对不起,先生。”

男人并没有责备她,而是率先上了楼梯。她跟在人身后,讷讷地穿过层叠的床位。低喘此起彼伏,大烟从凌乱的铺子里飘出来,呛得人眼睛都要湿润半圈。

“先生。”菲奥娜小声开口,怯怯道:“对不起,先生,我的位置在外面————”

“我不喜欢。”男人止步于走道尽头,伸手撩起毛织的幕帘,侧过脸向她挑眉:“进去吧。”

菲奥娜的脸又涨红了。她拎着裙摆,逃跑似地窜了进去。

男人跟在年轻姑娘身后,放下幕帘。酒红色的流苏在地上晃来晃去,扫乱了跃动的婆娑罗影。


Part 2

罗马的夜晚很安静。台伯河畔的垂杨随着穿越林梢的风声轻轻摇摆,籍微弱的月光在泛起波纹的河面上掠下稀疏的错杂阴影。这个时候城内的民居大多已经熄了灯——昂贵的灯油让人们自发地养成了日落而息的传统,但张望远处,依旧能隐约望见流光通彻的梵蒂冈,于夜幕的合抱下绽放着跳跃的光斑,就像点燃在这片黑暗寂静中的盈盈火种,模糊不清。

一阵飒飒的铁蹄声打破了沉寂,听上去出奇的闷重。有好事的年轻人向窗外瞄了一眼,咂舌道:“真稀奇,居然不是巡城的教皇军。”

老人靠在窗边,手上正准备着明早的买卖。听孙子这么说,也抬头望了望,却只来得及见到一骑绝尘的背影。街旁的火扎映亮了颜色鲜艳的红色布铠,一双肩线上匝着亮白,看上去仿佛背了两轮弯月。

年轻人一边帮着奶奶捶面,一边咧嘴发笑:“平日里嚣张作怪,出了事不还得火燎屁股地去求梵蒂冈那位大人。什么贵族风度,我呸!都没有二姐家的阿花活得明白。”

老人捏面的动作顿了顿,腾出右手,赏了孙子一个脑崩:“少贫嘴。总这么编排人家,迟早要惹祸上身。”

年轻人一缩脖子,讨好地笑笑:“娭毑,别这么紧张。我们人微言轻,谁会跟屁民较真啊。”

老人没搭话,只是继续望着窗外,直到马蹄声远得再也听不到了,这才把脑袋转回来。年轻人瞅着奇怪,开口问道:“娭毑,认识的人吗?”

老人摇摇头,大拇指推捏着手上的面片,印满皱纹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仿佛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你祖父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天天都梦想着能穿上那一套骑装哩。”

“啊?那时候的风尚吗?”

老人又摇了摇头,把面片丢进了锅里,看着平如镜面的水面慢慢滚起来:“徽章柱顶金冠,骑服肩背两月,都是科隆那亲兵的象征。我们年轻那阵子,谁若能穿上这样一套骑装,就意味着受了那位大人的青睐,可比外表上的英姿飒爽要有面子多了。”

“娭毑,你说的是科隆那教皇吧。”年轻人笑嘻嘻地把面团好,摘了穄子给奶奶递过去:“那都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看看现在的科隆那,跟蛐蛐儿似的总叫人赶来赶去。编排他们的人老多喽,不差我一个。”

老人晃着头,给灶底加柴。过高的温度扭曲了焰顶的空气,她凝望着烧红的灶膛,仿佛望见了年少时梦幻而又易碎的泡影。

但马上的骑兵还不晓得自己的露面引起了多少感慨兴叹。他紧攥缰绳,两腿夹紧了马肚子,一心只放在胸口那封沉甸甸的信上。

圣彼得广场上掀起了几波嘈杂的小浪。守门的教皇卫队截下来人,打发年轻蛋子去唤主事的。很快,风塔上值班的小秘书便被拽了出来,拉拉扯扯,揉着眼睛站在骑兵面前。还没听完骑兵唠唠叨叨的嘱咐,他便不耐烦地抢下信,顺着喷泉右侧的走道,脚踩十二使徒的雕塑投下的肃穆影子,匆匆忙忙地直奔司铎殿而去。

常年服侍的人都知道,只要天色一见晚,司铎殿的南角就不方便再去了。饶是圣座驾临,也没法子将甘迪亚公爵从温柔乡里捞上岸,只能任由这位教皇军首领变着花样胡来。前两年是妓女,这两年又换成了弟媳,知情的背地里讥笑,说再过两年,指不定要轮到亲生母亲头上,但此类闲话万万不敢明讲。先前有近身伺候的人风言风语,隔天就被波吉亚枢机拔了舌头,丢进猪圈里,活生生给咬死了,据说抬出来的时候连人形都辨不清楚,看一眼睡觉都要做噩梦。

好在甘迪亚公爵即使沉湎酒色,也没因为纵欲而耽误过事。这封信原封不动地从小秘书的手上交到了侍从的手上,又从侍从的手上交到了桑夏的手上。那不勒斯的私生公主开门时浑身赤裸,见侍从惊惶地移开目光,笑嘻嘻地弯下腰接过信封,临了还不忘摩挲一把小厮的手心.

胡安·波吉亚靠在床头的垫子间,身体侧卧,右手撑着下颏,含笑打量着情妇搔首弄姿。他并没有立即发话,而是注视着女人重新爬上床,柔软的手掌抚过他流畅的腰线,这才开口。

“不打算把东西给我吗?”

桑夏跪坐着,把信藏在背后,撅起嘴:“不给,给了我们的一晚上就泡汤了。”

胡安撑起身,挑高了眉头。平心而论,甘迪亚公爵英俊,年轻,宽肩窄腰,模样很是漂亮。比起尚未发育完全的幺弟,他就像阿波罗般散发着成熟迷人的味道。这种味道总与阳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炙热,温暖,让人禁不住地想多靠上去一些,多陷进去几分。

桑夏,作为人类的女儿,自然也不例外。她赌气地把信塞进了他的怀里:“看吧!看吧!你们这些臭男人。”

胡安接过信,臂膀挽住了她光滑的肩膀,把女人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他捉住情妇温热的嘴唇,狠狠地亲了一口:“甜心儿,耐心点。”

桑夏哼了一声,窝在男人的胸前,看着他展开手上的信。

不到片刻,胡安便将信甩到一边,脸色刷地垮了下来。桑夏聪明地不再黏着男人,而是缩头钻出对方的怀抱,坐在红绸面的棉被上,小声询问:“我看不大懂。你先别着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胡安哼了声,扬了扬手上的信:“科隆那家的老二遇刺,就死在自己的宫里。玛卡托利欧这是跟我兴师问罪呢。”

“科隆那家的老二?”桑夏吃了一惊,秀眉跳动:“哪个?庞贝还是皮埃特罗?”

“皮埃特罗,塞提维利的那个。”甘迪亚公爵冷笑:“在自个儿一亩三分地里被人摘了脑袋,蠢到家了。”

桑夏按捺下心里莫名的不安,拍了拍男人的手背,细声细气道:“这种事,十有八九是跟人结了怨,才招致报复。玛卡托利欧为什么要怪到你的头上?”

甘迪亚公爵本就不是什么脾气暴躁的主儿,叫人软腻的手这么一摸,心里的火气倒也消了不少。他冷静下来,又将已经被自己攥得发皱的纸页展平,开始细细寻思。桑夏说得的确在理。他跟玛卡托利欧·科隆那打了两年交道,深知对方的秉性。这位科隆那大殿下虽然年纪尚轻,却向来讲道理,明是非。难道是自己想多了,玛卡托利欧只是因兄弟遭袭,想来让自己做主?

他晃了晃头,抛开这种想法。虽然科隆那不复十几年前的荣光,但也不至于处理不了一件小小的刺杀。想必这件事还是跟自己有瓜葛,所以玛卡托利欧才会把信连夜递进梵蒂冈。

桑夏悄悄地喘了口气,浑身放松下来,脑子却突然灵光一闪。她紧紧地抓住了胡安的手腕,低声道:“说起塞提维利,我今早听茱莉娅跟卢克雷齐亚说,就前两天的事儿,科隆那的亲兵闯到翡冷翠使馆去了,说是追贼,结果打伤了两个傍驾秘书,闹得沸沸扬扬。”

胡安蹭地一下坐直了,紧盯着女人:“你说什么?”

桑夏有些被他狰狞的神态吓到了,支支吾吾地继续说道:“受伤的人里有…………有姓道森的那个秘书…………”

胡安感觉一股子无可抑制的怒火冲上了脑门。他甩开女人,跳下了床,气势汹汹地开始套衣服。桑夏悚得浑身一抖,连爬两下,抱住了男人的腰:“胡安,你冷静些!”

甘迪亚公爵看了她一眼,这让女人骤然感觉浑身冰凉,急忙劝解:“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冲动,没有好果子吃的。”

“不清楚?”胡安冷笑着开口:“这事跟明镜似的,不能再清楚了!我说那个道森分明是翡冷翠的傍驾秘书,成天跟在切萨雷屁股后面晃悠什么。本来还以为是个吃里扒外的贱种,感情儿背后站了个价码都谈好了的盟友。不,不不不,这个盟友说不定还是我亲爱的父亲给钦定的————先前萨伏那洛拉的事儿卡拉法枢机处理得风生水起,他突然就把切萨雷送到翡冷翠去,口口声声说什么切萨雷办事妥帖,我呸,分明就是借机笼络…………”

见他开始犯浑,桑夏嘴唇都白了,哆嗦地扯人衣袖:“胡安,你冷静冷静,这话不能轻易乱说,圣父怎么会插手这种琐事。再说了,如你所料的话,玛卡托利欧就应该去找切萨雷的麻烦,做什么把信递到你手上呢?”

胡安叫人这么一说,心里也静了静,抿着嘴唇思索半晌,再次开口:“这次切萨雷被困阿布乔尼,塞提维利驻军离得最近,我不信他没有遣人去求援。但皮埃特罗好大喜功,一直削尖脑袋往梵蒂冈里钻,弄不好是从他兄弟那儿得知我跟切萨雷不合,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好到时候来我这儿邀功请赏。”

转念一想,他又摇头:“不,不对。他非但不打算派出增援,还惦记着不让别人插手。切萨雷的人一定是去找翡冷翠使馆求助了,所以他才打着追击盗贼的名义跟着闯了进去。”

说到这儿,他啐了一口,骂道:“手挺黑,怎么就是不带脑子!”

“你觉得……你觉得翡冷翠使馆是站在切萨雷那边的?”桑夏轻声发问。

胡安哼了一声:“不来梵蒂冈求援,反而往翡冷翠使馆上跑,身边正好有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翡冷翠官僚,还就恰恰是皮埃特罗犯事的苦主,你说呢?”

女人不吭声了。胡安这么说,的确合情合理。发生在切萨雷和翡冷翠之间的巧合太多,这令人不得不疑心二者之间的关系。但就胡安之前放出的气话,她还是持保留意见。罗德里格向来定性。他既然平生最看重亲人,就断不会把对外的权衡手段带到家庭里来,更不会为了制约军权在手的长子而去莫名抬举次子。在这点上,胡安怕是多虑了。

胡安也没再提那么一茬。他双眉紧皱,给出了结论:“切萨雷一向睚眦必报,皮埃特罗自然赔上了性命。玛卡托利欧不想吃亏没脸,但他兄弟办的这些个事儿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才连夜给我递的信件。”

依甘迪亚公爵本意,既然寻思透了,他便不想掺和。若到时候切萨雷去圣父那儿反咬一口,他就得给皮埃特罗干出来的蠢事背锅,怎么说都讨不了好。但倘若不掺和————玛卡托利欧是教皇军麾下最得力的雇佣兵干将之一,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回绝。

更何况,甘迪亚公爵向来以波吉亚长子自居。现在弟弟在眼皮子底下跟他国政府勾搭上,这足以令做兄长的感受到浓烈的危机感。

思量半晌,胡安敲了敲木门,看着仆从小跑进来,低垂头颅等候吩咐。他摸了摸下颏,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差人去翡冷翠使馆,把道森秘书给我请过来,就说我对发生的事感到十分遗憾,想要亲自慰问慰问。” 

大半夜的请人慰问,这简直就是活见鬼。仆从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询问:“现……现在吗?”

胡安重重地踢了他一脚,骂道:“别给我废话,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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