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ABO】夜莺「61」—「65」

·雷雷子第一视角。

·大背景时间:1494年。第一次意大利战争。


【61】

我没有再回到那片烈日之下的可怖阴影中,只是向亚历山德罗演示了一遍清创的动作——剪开产道,将死去的胎儿切成肉块清理出来。虽然亚历山德罗在比萨进修时的笔试成绩不大够看,但终归还是有些正规训练的底子在身上。他很好地完成了这场激进的手术,让那悲惨的女人苟延残喘下去。而我需要做的只是再配上一个月的药,由亚历山德罗转交给那个可怜虫,以免创口坏死引起致命的高烧。


“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住乔瓦尼教过的那些东西。”


乔瓦尼·瓦伦蒂尼是我们在大学时传授医药知识的先生,也是比萨主教座堂有名的圣手神父。但相比起师生,我与这位老师有一层更加深厚的关系——瓦伦蒂尼是罗德里戈的同窗。他拜在文学大师加斯帕·达·维罗纳门下时年仅十岁,本应与年长了他近二十岁的罗德里戈毫无交集。但彼时嘉礼三世刚崩逝没几年,无论是寒门出身的教宗庇护二世还是太过年轻的副教宗罗德里戈都疲于应对梵蒂冈的暗流汹涌。加斯帕为此携瓦伦蒂尼三赴罗马,亲自为自己的学生出谋划策。出于感激,罗德里戈对这位小师弟一向多有照拂。


“他与罗德里戈教得没什么不同。”我干巴巴地回应:“不过用途就大不一样了。乔瓦尼用他的医术缓解了比萨大疫,而罗德里戈把医术用在了毒死西斯图斯四世上。”


“这是相当严肃的指控。”亚历山德罗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谨言,谨言。”


我缩脖子躲过去,把写花的纸揉成一团,作为回击砸向他:“去你的吧,我可不会再听你的了。”


“你最好听我的。”亚历山德罗伸手薅住了我的肩披,把我扯回来按坐在椅子里。我察觉到他的口吻说一不二了起来,不由得生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厌烦,将炭笔啪地摔在桌上。


“我还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人。”我寒着脸道:“出去,法尔内塞。”


亚历山德罗怔了怔,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吸了几口气,还是选择了垂头离开。我看着他沉默地把大门阖上,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正剧烈地发抖。摔断的炭笔散了一片墨粉,几根木刺也扎进了掌心里。


一种黏腻的,毛乎乎的,似曾相识的味道再度包裹住我的感官,将死之人沉重的喘息声接踵而来。纵使夏日的阳光直直地越过窗台,落在我的身上,我仍因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寒打了个激灵。这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用双臂紧抱自己,收起双腿,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


我在深刻地畏惧着什么。是玛西公爵的幽灵仍在四处徘徊寻仇?不,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必定被头朝下地丢入地狱的烈焰中焚烧。我从不后悔那时拒绝他的请求——吉奥达诺·科隆纳不应当被原谅,即使我越殂代疱,天父也必然认可我的作为。


那是亚历山德罗一直以来的欺骗让我感到后怕?不,我还没有愚蠢到像一块磐石,不识他人的好意与喜爱。哪怕他断送了巴特罗梅欧的性命,我也不该将他对我的照顾与袒护一笔勾销。


但我仍然在畏惧。我一定从亚历山德罗身上看到了什么跟科隆纳的共同点。正是这个特性隐秘地灼烧着我的神经,令我如坠冰窟,怕得胆寒。片刻后,我恍惚地想到一个荒唐的结论。


是Alpha。是降临在我头上的,带有情色的掌控与掠夺。


【62】

这是个罕见的,多雨的夏季。随着台伯河的水位层层上涨,罗马的温度难得地维持在一个还算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直到九月姗姗来迟,闷热的气氛与毒辣的烈日才犹如垂死挣扎一般,牢牢占据了七丘的怀抱。


随着几方针对那不勒斯王位的斡旋日渐白热化,枢机集会的次数也肉眼可见地增长起来。不过罗德里戈想的是一套,枢机们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上做得又变成了另一套。平日里这些身份尊贵的发言人三棍子打不出什么正经屁,此时反倒一个比一个活络了。摇摆不定是他们的话术,望风而动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不过谁都不会去点破各自的小算盘,这种事不言而喻。每个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他们会观察那不勒斯与法兰西之间的较量,直到双方分出一个明确的高低胜负。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罗德里戈的态度。亚历山大六世阴狠毒辣,薄情寡义,但绝对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此次率先押宝那不勒斯皇室,激怒查理,怎么看都过于盲目了。我试探着向亚历山德罗暗示我的疑虑,他却同我一样茫然,只是摇摇头,告诉我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个最浅显易懂的理由。


我始终没有参透这个理由,而亚历山德罗也不大支持我再跟罗德里戈发生正面冲突。他很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是个不较真不罢休的人,于是整个夏季都在不停地向我讨要各种治疗疑难杂症的药方,努力地岔开这个话题。两个月下来,我经手的病人比求学四年间加在一起还多。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绑架了全罗马的医生,才能源源不断地捕捉到这么多患者。


当拉帕罗战役大败的消息传进司铎殿时,我还在思考热病的改良药方中到底该加入黑藜芦还是无花果。米凯莱托没有敲门,而是径直走了进来,低声告诉我,热内亚的防线被法军击垮,朱利奥·奥尔西尼被俘。法国人将所有的那不勒斯士兵就地活埋,并且血洗了整个拉帕罗城。


我的手颤了一下,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翻涌上心头——屠城,这个词汇于我而言过分遥远了。但哪怕只是书本上扁平的符号,我依然能从那些白纸黑字里听到刺耳绕梁的悲鸣。我很快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片刻后定了定神,才慢慢地坐了回去。


奥尔西尼是老将了。我听到自己用枯燥的声调质疑。他领军三十余年,精通兵法与地理,怎么会输得如此惨烈?


米凯莱托干巴巴地回应,说原本的军报只提及了查理皇帝与他随行的两万五千名士兵。谁料奥尔良大公路易率先一步前往米兰,说服米兰人出军。他们悄悄借道热内亚海域,从侧后翼突袭了驻扎在拉帕罗的那不勒斯军队。


我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是法兰西皇帝一向忌惮奥尔良贵族,怎么这次一反常态地启用了奥尔良大公,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米兰人反水了。纵使波吉亚与斯福扎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姻亲裙带,斯福扎仍旧轻易地抛弃了他们的承诺。


我感到一阵窒息,伸手紧紧地抓住了米凯莱托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却连一丝发问的勇气都没有,只会着了魔似地重复卢克雷齐娅的名字。米凯莱托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尝试挣开未果,便硬着头皮,一动不动地告诉我,目前没有任何关于斯福扎夫人的消息。


几十种可能掠过脑海,反而令我面部与四肢的肌肉陷入了麻木。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尝试着安慰自己。卢克雷齐娅是威胁亚历山大六世最好的筹码之一。倘若她已经落入法国人的手中,查理皇帝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卢克雷齐娅已经死了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如果斯福扎为了讨好法国人,从一开始就把卢克雷齐娅拉出去祭旗了呢?


比初闻战报时更浓烈百倍的恐惧涌了上来,没顶冰凉。我松开手,再次站起身。


“罗德里戈在哪儿?”我问米凯莱托:“我要见到他。立刻,马上。”


米凯莱托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我,声音变得轻飘飘的,说出的消息却令我大吃一惊。


美帝奇枢机刚刚返回罗马,此刻就在教皇宫内。罗德里戈急诏,令亚历山德罗与我尽快前去会面。


【63】

近半年音讯全无的乔瓦尼·美帝奇回到了罗马。作为朋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强烈的直觉告诉我,美帝奇枢机在这个节骨眼的时间点上离开佛罗伦萨,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不安催促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让我的手指变得有如石雕一般僵硬。在尝试第三次别扣十字坠失败后,我直接将链子扯落丢在一旁,仓促地理好肩衣前襟,冲下司铎殿的楼梯。


我在门口撞见了亚历山德罗,他显然要比我更早地接到通知。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跟米凯莱托一样奇怪的神色——悲伤,怜悯,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凌乱的思绪蒙昧了我本该敏锐的双眼。我接过米凯莱托递给我的缰绳,翻身上马,急迫得甚至没来得及跟亚历山德罗打声招呼。


亚历山德罗喊了我一声。我迎风回过身,拨开被吹乱的碎发,皱着眉看向他。就见他欲言又止地半张双唇,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64】

我和亚历山德罗进入书房时,乔瓦尼·美帝奇正站在罗德里戈面前哭泣。较上一次见面时,他整个人都暴瘦了一圈。面色蜡黄,眼下一片青黑。尽管已经尽可能地端持着仪态,却仍难掩一身的狼狈。


我见不得男人嚎啕大哭,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亚历山德罗动作快些,上前扶住乔瓦尼的肩膀,边细声劝慰,边把他引向旁侧的椅子。见他抽泣着坐下,我皱起眉心,将目光重新投向我的父亲。


罗德里戈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或者说哪怕山崩于面前,他都不会做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实在太冷静了,我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不知从哪里窜了上来,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把他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怒视他的双眼。


我的父亲平淡地看着我。他冷酷得就像一座雪峰——不对,他比雪峰还要冷酷。因为哪怕是常年积雪的阿尔卑斯,也总有融化的时候。我的愤慨直直地撞在这份极致的寒冷上,没有蹦出半个火星,便烟消云散。砭骨的绝望笼罩住我的五感,让我的头脑骤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是胡安还是我?”我轻声问道,但随即又为自己的问题感到可笑无比。我退开两步,仿佛书桌后面坐着的是一只世间最为可怖的怪物。


“是我,对不对?”我听到自己自问自答,甚至咯咯地笑出了声:“是了,怎么会是胡安呢?”


罗德里戈的面具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纹。亚历山德罗轻轻地叫了我一声,但我不想回头。


“先是卢克雷齐娅,再是乔弗里。我躲来躲去,终于还是轮到了我。”我盯着我的父亲,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但强烈的笑意冲垮了我的肌肉管理,让我的整张脸都痉挛起来。放在外人眼里,大概笑得比哭都狰狞:“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罗德里戈。你挑起这一切祸端,踩着成千上万具尸骨——我们的尸骨——不过是想给胡安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让他合情合理地成为第二个路易吉,对吗?”


罗德里戈挑起双眉。亚历山德罗又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急迫且严峻了许多。


“你这个……恶魔。”我被一口气哽住了,半天才吐出词汇的尾音:“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当做你的孩子来看待。不,你甚至都没有把我们当做人。就因为我们是低贱的妓女所生,而胡安那个蠢货却是德拉·罗维雷留给你的孽种!”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就连乔瓦尼的抽泣声都一瞬间归于沉寂,只余我自己粗重的呼吸。我紧盯着罗德里戈,迫切地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任何一丝恼羞成怒的痕迹,但他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我。面具上的裂纹消失了,就好像我刚刚是在问他午餐打算用些什么般稀疏平常。


“你怎么不说话!”我暴躁地握紧拳头。而罗德里戈好整以暇地垂下眼帘,把弄着他的戒指。


“我没什么需要说的。”他淡淡道:“米凯莱托应该已经告诉你热内亚陷落的事了,美帝奇枢机则为我们带回了佛罗伦萨叛乱的消息——美帝奇家族被彻底逐出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计划为法军敞开他们的城门。”


我睁大眼睛,回望乔瓦尼。我的老同学蜷缩在椅子里,闭上红肿的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想通了,我也可以少费些口舌。”罗德里戈继续道:“我已与科隆纳枢机谈妥,由胡安统领教皇军,普洛斯佩洛·科隆纳率佣兵襄助,前往佩鲁贾迎击法军。作为交换,科隆纳枢机提起了嘉礼三世在位时曾对科隆纳家族许下的承诺。”


我的呼吸一窒,感到心跳停滞了半拍。


“一个姓波吉亚的Omega与科隆纳结契,诞育的孩子将成为科隆纳未来的家主。”罗德里戈冰冷的视线洞穿了我:“玛卡托利欧·科隆纳晚上就到,你准备动身吧。”


我的怒火倏地熄灭了,只余下空荡荡的胸腔,任由无形的恐惧蹑足而入。我仓惶地看向亚历山德罗,却见他垂下头,将那张随和安定的脸藏在阴影中。


“你不能这么做。”我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是枢机主教,是在我父面前行过誓的僧侣。”


罗德里戈嗤地笑了。他扶着桌子站起身,缓慢地走近我,那双苍老犀利的眼睛让我想起黑夜之中的狼群,巨大的压迫感抵住我的口鼻。我下意识地退开几步,直到后背撞在书房冰凉的大门上。


“我所给予你的,自然可以随时收回。”罗德里戈伸手为我整理好前襟,这令我不由得浑身一抖。他把脸凑到咫尺的位置,就像是在打量一件精心包裹的商品。


“抓紧你最后的价值,切萨雷。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65】

罗马的落日很壮阔。红霞如扇骨一般铺开,余晖越过起伏的丘陵,撒在粼粼的河面上。


我站在圣天使堡的塔顶,注视着这场太阳的谢幕。我的身侧便是巨大的圣加百列塑像,花岗岩不会流泪,不存喜哀,在数百年风雨的磨砺中斑驳了面孔,成为了圣城一幕幕兴衰最忠实的,也是最沉默的观众。


高处的风过于迅疾,我不得不将一只手搭在加百列爬满青苔的剑上。这股看不见的力量自地平线奔腾而来,穿透了我的身躯。我听到自己的衣物在猎猎作响,悬挂在外墙上的巨大的波吉亚旗帜也在猎猎作响。有那么一瞬间,我萌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松开手,便可以像孩童放飞的风筝般,被风高高地举托而起。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我踏上更高一阶的垛口,平平地张开双臂,夹杂了河腥与泥土味道的呼吸扑面而来,气流在布料与皮肤之间飞速地游动溜走。


这是个拥抱。罗马的孩子正尝试着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他的母亲。


有脚步声停在了我身后,对方的身份显而易见。我在狭窄的垛口上转过身,背着光低头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孔。或许是因为跑得急了,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的两颊上透着潮红,呼吸也颇为凌乱。他微弓着腰喘了两口,开始好声好气地劝我下来。这幅惊惶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取悦了我,于是我努起嘴唇,想了好一会儿,决定问他一个问题。


“我想要离开这里。你会带我走吗?”


数年前,我也向另一个年长者抛出过同样的问题,一部分沉睡的记忆也因此开始复苏。这是一种很难去形容的感觉。我早已淡忘刺客的五官容貌,却在此刻诧异地发现自己仍然清晰地记得对方神态与动作上的每一处细节。刺客的脸与亚历山德罗的脸就这样在我的面前模糊而又鲜明地合二为一,让我恍惚间回到了十六岁的夏天。青涩的欢爱,疼痛,肢体的温度,男人身上的味道——点点滴滴的信息都在刹那沸腾地浮出水面,向我汹涌地扑来,一道道难以磨灭的灼烫的痕迹重新变得红肿充水。


我在亚历山德罗的双眼中看到了撕裂的苦楚,就像钝到卷刃的斧子大力地劈砍在树桩之上。只在眼神交汇的一刻,我们便各自读懂了对方的答案。他把手伸向我,嘴里却喃喃着道歉的话语。


我不知所谓地牵动嘴唇,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从垛口上跳了下来。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成型。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我毫不忌讳地直视他的双眼,而亚历山德罗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我们之间的交锋中溃不成军,逃也地移开目光。羞愧,痛心,悲伤,任何一个都可以是解释他的反应的理由,但我不在乎这个。事到如今,我的平静甚至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的确是我强人所难了。”我麻木地开口,同时冷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奥尔西尼战败被俘,作为姻亲的法尔内塞恐怕已有降心。你应该尽快返回卡尼诺,为家族谋求出路,而不是在罗马逗留——不,不要急着打断我,法尔内塞枢机。”


亚历山德罗的情绪显然有些过分激动。他的双眼圆睁,瞳孔略微收缩,不安分的腺体开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信息素。我能从他的神态中读到反驳的渴望与自我剖白的急迫,都是我不再需要的。


“我大概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罗马了。”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如果你还对我有任何的怜悯,就替我最后做一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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