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重修】白鸟 序曲

·慢修,重存档。


<一五二二年, 三月二十四日>

三个月的浪击雨拍后,我终于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比萨的初春永远怀抱着料峭寒风,较南美潮湿闷热的煦日透息了不少,空气中浓郁的泥土气息与顾望四野的蒙蒙新绿沁人心脾,昭示着连年战争下难得的一刻平静。

从比萨到佛罗伦萨的路程至少要三天,在这个雨水繁多的季节甚至要延长到一周左右,毕竟谁也无法保证中途不会遇上山洪。但我还是想去见见导师——提香说他身体大不如从前,托斯卡纳罕见的降雪刺激起肺热,折磨了他整整一个严冬。好在沿途已经建起了密麻的驿站,只要肯付出点金币,便能获得充足的水粮与马匹。

我赶在大斋戒前抵达了佩尔库西那。路上飘着毛毛细雨,这让我不得不打散了行李,抓出一件轻快的麻织外搭顶在头肩上。袖子在脖颈上系了个可笑的结,用下颏压紧。沿途的水松逐渐过渡成了苍柏,光秃秃的枝丫间露出了遮掩其后的茂密橄榄与空荡荡的葡萄架子,成堆的荒草推积到埂边,摞起两人多高。遥遥地向丘陵望上一眼,能看到被箭垛围起的山庄们,星星点点地坐落在伞松之间。

基安蒂丝柔的滋味开始自发地在我的味蕾上漫开——幼年时饮惯了上品的红酒,舌头自然而然地被养刁了,还觉得世上所有的酒种都应当如此曼妙。因此登上驶往新世界的三桅帆船,头一次尝试葡萄牙批来的麦酒时,我呕了近半天,足足两个昼夜没再怎么碰吃食。那玩意又骚又苦,就跟马尿一样令人难以下咽。

腐烂的菜叶,受潮的饼干,辛辣的粥糊——近四年的挫磨让我几乎丧失了正常的味觉,而即使是暂时荒芜的基安蒂田壤也不可避免地勾起了我要命的馋虫。所以我打定主意,顺路拐去沃尔泰拉丘顶,拜访一下圣安德里亚山庄。

登上丘陵,托斯卡纳风光的原野便尽数落入了眼帘。我夹了夹马肚子,本想再往里走走,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安静地站在草垛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穿透薄薄的雨幕,圣母百花美丽的尖顶扑眼而来。

我刻意拉了下马辔。铁掌敲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重的咯哒声。黑发的年轻人听到了动静,转过头,瘦削苍白的脸上神情阴郁:“家父不在,请回吧。”

我有些诧异,踩着镫子,从马背上翻下来,牵着坐骑走上前,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乔瓦尼·波吉亚。我刚从比萨赶回来,想见见大师。”

年轻人撩起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冷淡地上下打量着,这让我想到了南美丛林里懒洋洋盘踞的毒蛇,心里不免有些发毛。他把手更深地藏进衣兜里,开口道:“他去圣卡西亚诺了。”

即使是伏尔坎在世,也暖不起来这场对话。我被他怪僻的模样弄得也失去了兴趣,索性重新上马,调转方向,行了两步,又迟钝地冒出了疑问,便扭头扬声:“我从未听说大师有子嗣。你叫什么名字?”

“圭多·马基雅维利。”年轻人似乎不耐烦了,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摆了摆手,做出了驱赶的手势。这让我感到倍受侮辱,直接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飞快地跑下了山丘。

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就纵马将不愉快顺风抛到脑后,抵达了导师位于圣卡西亚诺坡顶的庄园。齐拉听到摇铃声,晃悠地撑起伞,穿过宽阔的前院,拉开了门链。一见是我,激动得双唇都在来回蠕动,发不出什么声,最后张开双臂,垫着脚抱住了我的腰,只是大声地叫唤:“乔瓦尼!乔瓦尼——我的心肝宝贝,都长这么大了!”

我和我的马被这个粗壮的红脸妇人拉得几乎撞上栅栏,而她的称呼免不了让我感到脸红。我赶紧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我先下来——但当然,我双脚落地还不到半个心跳的时间,她便再次将我拢入怀里,亲了我的脸颊数十下。

我快被她勒得窒息了,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地询问:“阿姆,导师在吗?”

齐拉亲够了,松开两条铁一样的臂膀:“当然,好孩子。夫人去城里了,现在下了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咯。倒是马基雅维利先生在,两个人窝在书房里,鼓捣主人那点手稿。老天,他们看到你回来,得多开心啊!”

看来那个圭多没骗我。我暗自思忖着,在齐拉的侧脸上亲了一口:“带我去见导师吧,齐拉。我得赶在他们俩灌醉自己前把酒瓶子都扔掉。”

齐拉笑呵呵的,还像小时一般,重重地拧了下我的鼻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小酒包。要是真叫你进去,晚些时候我就得收拾三个躺尸的臭男人。”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心思就这么给戳穿了,总让人有些尴尬。但齐拉嘴上说着,手还是抓住了我的胳膊,半拉半扯地把我拽进了前屋里,摘下我顶在头上可笑的一坨衣服,从门边扯下抹布,帮我擦干湿透了的发顶。

我正沉浸在这久违的温暖中时,就听见隔壁的屋门吱呀一声,有人开口:“齐拉,怎么了?”

齐拉跳了起来,把毛巾随便团团,往架子上一塞,推着我便进了屋子。

我险些被她推了个踉跄,不由得感慨,齐拉激动起来,下手不知轻重的毛病还是一丁点都没有变。抬头瞅瞅,屋子翻新的模样尽收眼底。正对面是红砖砌起的壁炉,火苗噼啪跳跃,舔食着木柴与一沓已经被烧掉大半的草纸。长桌还摆在东角上,横七竖八地摞着纸张与硬壳书本。一盆莳萝放在窗台上,开着细碎的素花,与室内的色调搭配平和,清淡稳静。

我的导师——艾吉奥·奥迪托雷就坐在长桌后,模样与四年前毫无相差,双眼仍旧炯炯有神,两只手搁在桌面上,刚劲有力。而我的老师,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站在一边,似乎是刚刚起身,蓄长了的黑发与寡淡的脸色形成鲜明反差,眉间滚下了疲惫的沟壑。

我的鼻子不由得发酸,顾自吸了吸,凑上前挨个抱抱,轻巧地贴脸亲吻,又想起一漏时前圣安德里亚山庄门口的不愉快,皱起了鼻子,还是跟孩提时一样,忍不住任性地张口抱怨:“尼科洛,你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我的老师似乎是僵了一下,揩了一把我还没干透的额发,给我推过来一把椅子:“那是圭多。怎么,你见到他了?”

我吸了口气,不满地坐下:“他比西班牙佬还粗野无礼。”

“他脾气不好。”尼科洛轻轻地打了一下导师摸向酒瓶的手,给我匀出来一只杯子,倒了点温酒,斜眼严厉地看了看他:“给乔瓦尼留点,让孩子暖暖身体。”

我偷眼瞅着,就见导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多大点的娃娃,喝什么。”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杯子,咽了一口,总算把纠缠一路的馋虫给压了下去:“他跟你一点都不像,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

“我对他过问不多。那孩子比较独性,心思重,不讨人喜欢。你别搭理他。”

我的老师坐回了椅子上,扶着我的两肩左右端详,抿起一个薄淡的笑容,向导师抬了抬眉头:“你看看,是不是越来越像了?”

我眨了眨眼睛,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的导师也摸着下颏,似乎是打算从我的脸上盯穿过去,半晌颔首:“七分。没他好看。”

“你那是美化,我就觉得不差。”

“又不是你跟他过日子,自然我知道的更清楚。”

尼科洛放开了我的肩膀。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皱起眉头,听着一人一嘴,争论得兴起,索性又接着饮了口酒水,滋润滋润自己快要冒烟的嗓子,接着把杯子撂在桌上,清清喉咙——明明都是年龄加在一起过百的人了,还要分个口头胜负,要继续放任他们下去,两个人指定能斗上一天。

“我像谁?”

导师闭嘴了。尼科洛瞅了瞅他,向我耸肩膀:“你爹。”

我咽了口唾沫,向后靠进舒服的抱枕里,移开了视线。谈及我的父亲,人们大多的评价都是威名远扬,能征善战,残暴嗜血,兄妹通奸。连同我的祖父,以及我的姑母,都成为了秽乱教廷的代名词。然而令我痛苦的不仅仅是流言蜚语,更是五岁前混乱不堪的零碎记忆。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但棍棒沉重的抽击带来的肉体疼痛仍旧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每每想起都不免颤抖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而切萨雷·波吉亚不像个父亲。他从未抱过我,亲过我,也不允许我去亲近他人。很多时候他都不见人影,爷爷说他忙着大事。我倒宁愿他多忙忙大事——因为他只要闲下来,就会强迫我拎起武器,跟他比划。从木剑到未开刃的短匕,我无一没有尝试,但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狠狠地抡倒在地,挨一顿打。我哭喊,哀求,什么法子都用过,换来的仍是冷酷的殴打与无情催促——逼我重新站起来,逼我继续向他动手。

当然,我还知道,艾吉奥常年的病痛与尼科洛有些弯曲的锁骨也都是拜我父亲所赐。

气氛陷入了沉寂。我的双眼捕捉着跃动的火苗,穿过交错光影,却犹如目盲,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闭上眼睛,轻声叹息:“我恨他。”

椅子后拉的声音十分刺耳。我睁开眼,看着我的老师用那双能写出细长字母的手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膝盖。导师关心地凑过去低声询问,但被他推开了。尼科洛扶着桌子站起来,点了点头:“没事,雨天就会这样。我多走一走,你说你的。”

我知道那是他的老毛病,在潮湿的佛罗伦萨地牢里待久了,谁都会染上这世上最糟糕的痛风。而想到始作俑者,我不由得怒火忿忿:“洛伦佐那个畜生呢?还在做他的公爵梦?”

我的腿上突然挨了一脚,抬头看,发现导师对我轻轻地摇头。尼科洛停在了壁炉边,似乎十分享受火焰带来的温暖:“他死了。”

“死了?”我吃惊地叫出了声:“那个撒旦才多大,到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哩!”

“死了,死在克拉吉。”我的老师弯下腰,拾起火钳,拨弄了几下烧焦的木炭,淡淡开口:“风邪,疟疾和美第奇祖传的痛风毁了他。”

我一时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干脆咳了一声,唐突地拉回话题:“刚刚怎么谈起我父亲了?”

我的导师拍了拍桌子,而他的目光似乎被烛台上垂下的蜡泪给吸引住了。我凑上去瞅了一眼,看到满纸的抹画,辨认出了几个重复出现的,熟悉的名字:葆拉,狐狸,萨伏那洛拉。

“这是——”

“我在撰写回忆录。”他似乎从突如其来的幻想中回过了神,如梦初醒。
窗外的雨声密麻起来,敲得房顶窸窣作响。艾吉奥从桌边抄起剪刀,剪去了蜡花。

“这跟我的父亲有什么关系。”我皱了皱眉头,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我的导师靠在了椅背上,把羽毛笔搁到一边,侧头跟尼科洛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便转过来,正视着我——眼神复杂,糅合着许多说不出的情绪。伴随着呼啸的风雨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开了口。

“你应该听听你父亲的故事,乔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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