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馆君】梅香如故 17-18

·平安夜发刀,天经地义。

【17】

几个心跳后,我冷静了下来。棋局尚未完全展开,纵使洛伦佐的缜密与难缠都完全超乎我的意料,我仍有足够多的机会去挣扎。除此之外,我还能够确定一件事:只要我的棋路足够精彩果决,洛伦佐就不会再动杀戮的念头。

君主论擅长并且执着于物尽其用。正因如此,眼下的环境大概令他颇为焚心。这几日罗兰滞留总督宫,从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他的安全,但对局势的推进却毫无用处。骑士是雪亮的利刃,锋利的矛头,跃马扬枪,征战沙场才是他该有的建树,而不是跟影子一样戍守在君主身边,寸步不离。这项贴身的工作应当由一个更聪明,更狠辣,更熟悉他,同时也能被他钳制的人来接替。

你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你我都知道最好的人选是谁——这就是我让罗兰代为传给他的话语,而洛伦佐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已经算默许了我的自荐。

想到这儿,我决定丢掉毫无意义的好胜欲,平复心态后重新审视这场棋局。
西西里防御,加速龙开局。王翼易位,退象生根,进马互制。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大脑突然清明起来,一场三百年后的举世名局闯入了我的视野。深吸一口气,我毅然驱动了本为己方白骑士后盾的王后,大胆地将刀锋指向王权的马蹄。

“d1到g4。”

洛伦佐的表情显然有些意外。他放心地推进铁骑,就是笃定了我不会挪动白后,否则我方骑士将暴露在另一位黑骑与黑象的双重威胁之下,成为一颗注定的弃子。

骑士换取骑士,但不会改变黑方越过中线的事实。从眼前看,这并没有缓解我方的压力。往长远瞧,变局又太多,很难明确我接下来的几步打算。

我知道他犯了难。洛伦佐纠结的时候总喜欢不自觉地用食指敲腿或者桌子,只有当他拿定主意后,这个小动作才会停止,而这一次敲击的次数格外多,时间也格外长了些。但其实任其随意揣测,大概也想不到我要做什么。

所以他会选择收下我的礼物。他也的确这么做了。随着我方右翼的骑士离场,我将王后挪出了黑主教的闪击路径。

“每个人思考的方式都有所不同。”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倘若刚刚被我吃掉的骑士是罗兰,你还会这么大胆地冒进吗?”

这也是我所困惑的问题之一。总有人觉得棋局如战局,国手又被誉为所谓的将帅之才。但一场困于四方格子中的较量,当真能拿去丈量天下之广度?方寸不过几拃之远的木台,几十颗随便什么材料制成的棋子——这些足以称得上简陋的配置,被人为地冠以一个名头和僵硬的规矩后,就想类比烽火绵绵,三军万变。真不知该说是世人的自信还是自负。

我认为以棋类战最大的纰漏便是这些棋子。他们被贴上了固有的标签,价值由职位来判断。因此我们才能在以棋换棋时脱口而出“值了”或者“亏了”这种话。但这并不现实——也许我不该说得这么武断,但至少在洛伦佐与我的博弈之间,我知道这不现实。人有十指,尚分长短,更何况是陪伴在身边,相互扶持着走出血雨狼烟的同伴。

能在棋盘上调兵遣将,并不意味着在现实中能使出同样铁血的手腕,纸上谈兵这个故事也由此诞生。当然,我不打算质疑洛伦佐决断的能力,毕竟我的脑袋直到今天都还在庆幸没有跟身体分家。年轻的君主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与灼热灿然的意志,这一点毋庸置疑。为了回应文明的期待,抵达那个被粉饰美好的终点,洛伦佐能够,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那些金汤之城,向来都是从内部瓦解崩塌的。

从我见到墓碑前留下的雏菊,座堂祭坛上飘摇的白蜡时,我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洛伦佐太敏感了——这不奇怪,每一个聪慧的人都拥有十分敏锐的嗅觉与洞察力,而年轻的君主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因此,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事态的发展动向,并缜密地考虑到每一种可能。这些特性足以组成一个优秀的谋略家,但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优秀的践行者身上。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思虑越重的人,越难做出抉择。他从中感受到的痛苦,不甘,迷茫,愧疚,都会呈几何倍数地放大,然后堆聚在他的记忆之中,成为无法脱逃的枷锁。日复一日,这些细小的情绪终将积重难返,雪崩一般铺天蔽日地倾塌,彻底压垮他孤独的肩脊。

这是一场漫长的,犹如酷刑折磨一般的精神内耗。我不知道洛伦佐是否已临近强弩之末,但他的结局的确已经注定,而命运——是我唯一无力去更改的东西。

洛伦佐似乎被我的问题触动了。他倚着靠背,阖上双眼,半晌后才继续道:“你未免小看罗兰了。”

“他战无不胜?”

“没有人战无不胜。”

我顿了顿,但下一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说,罗兰先生也有足够的能力去自主判断眼前的形势。倘若利益最大化时需要他的牺牲,他会自发地肩负这份责任,而不是由你使用书界,强行下达指令。”

回答我的是出阵的黑后。

我皱起了眉头。洛伦佐的回答令我很不满意,因为我的问题跟罗兰如何决策毫不相干。有那么一瞬,我很想站起身,逼近并质问他为什么总是回避话题。但疏离的气氛很快让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我们尚还坐在天平两端,黑子与白子龙蟠虬结,怎么看眼下都不是撒野滋事的好时候。

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回棋局之上。黑后的斜刺出击令我十分被动,不过我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着报出了O-O,王翼短易位。

我的心在擂鼓,洛伦佐接下来的反应将决定我的命运。年轻的君主思考得总是很快,但就是这几秒钟的时间,把我的手心与后颈都逼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g7到f6。”

黑象前进一格,同时将我唯一的骑士与我的后棋纳入了闪击范围之内。
我如释重负,几乎是脱口而出:“h4到f6。”

一片寂静。

洛伦佐睁开眼睛。他似乎有些困惑,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在我身上。片刻后,他开口道:“我可以给你一次悔棋的机会。”

【18】

洛伦佐的棋路缜密且强势。他擅长于以棋制棋,用棋子之间的照拂看护织起一张环环相扣,密不透风的网,始终把对手压制在底线处,再择弱点处撕开阵线,将其一举击溃。我不得不感慨——狐狸一样狡猾,雄狮一样刚猛,年轻的君主的确是这一句箴言的具现化。被这样的人夺去主动权,就预示着结局已经一败涂地。

既然如此,打乱节奏便是了。

“我不像你,总想得那么多。”我耸了耸肩膀:“继续吧。”

他似乎有所顾虑。是了,王后纵横棋盘,是一方最为核心的角色。用更现代一点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打团里的主C。倘若一个人大方地把后棋送上虎口,弃置阵前,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人是个蠢货。其二,这人有更深一层的谋算。

君主轻轻皱起眉头。很显然,他又一次陷入了决断的拉扯。片刻后,他还是没有顺势拿下我的后棋,而是选择让骑士更近一步,径直逼到盘底,强迫我调回白骑后,才终于将我的王后斩杀在阵前。

老奸巨猾,吃子前都不忘再压我一着。我摇了摇头,心平气和地把白骑跳了回去。

洛伦佐又思考了很久。我盯着他,等待下一个步数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但寂静过后,他笑了起来:“我输了。”

我怔了怔,而君主论则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搭在扶手上。“你接下来会进攻f6,”他徐徐道:“有双主教,双车,单骑可供调遣。我只剩下双车,单主教,还有一个后。最后三打二保,我必须撤后,自然也守不住这个隘口了。”

我不由得一悚。

事实上,这盘棋被称作“国象史上最不朽的弃后”,出自拉希德·涅泽梅迪诺夫与奥列格·切尔尼科夫1962年的对局。我本以为两位国际大师领先三百年的巅峰表演能拖住这位生活在17世纪初叶的年轻君主——的确有所成效,但颓势初显,洛伦佐便径直拆穿了全部的套路。反应之快,见地之迅猛,都足以令人为之叹息。

哪怕偷来三个世纪的光阴与经验,也仅仅是在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险胜一着。败者究竟是谁,其实不言而喻。

“你可以离开。”洛伦佐偏了偏头:“钥匙一直都放在你的枕套里。”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翻身便把枕头抱起来,伸手从侧面探进去。当指尖触碰到那只扁平的,带着温度的金属物什时,我不禁感到鼻腔一酸。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于是只能沉默地取出钥匙。但顺着摇曳的烛火逆光望回去时,我突然愣住了。

洛伦佐仍然侧着头。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我的身上,亦或我手中的钥匙上,而是空荡荡地穿过了我的身体,甚至是我身后背靠的那堵墙壁。

我心下一沉,慢慢地解开了一侧腕上的锁链,并将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抬起来晃了晃。

他的眸子并未错动半分。

我回忆起今夜刚开始跟他对话时的样子——我把磨破红肿的手腕亮给他看,他却无动于衷。直到那只手带着窸窣的铁链探到他面前,被他钳住致使我呼痛之时,他才露出了片刻的犹豫。

或者更早一些。听到我起床的响动后,他才停下书写,把羽毛笔倾斜着,缓慢地插进墨水瓶口。

我解开另一只手上的链子,翻身下床。咬紧嘴唇,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只默默地加重脚步,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推开门扉,又用力地将其阖上。室内很快恢复了沉寂。我背靠着大门,静悄悄地注视着年轻的君主。一股凉气顺着这块厚重的铁木砧缓缓升起,攀上我的后心。

洛伦佐静静地坐在那张扶手椅上。灯火勾勒出他鼻梁与下颏的轮廓,眼帘一眨不眨地垂着,好一会儿睫毛才颤动一下。时间分秒地溜走,仿佛过去了整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叹了口气,扶着椅子站起身,刚向前走出一步,就被我留下的链子绊住,打了个趔趄。

我感到一柄冰锥洞穿了我的心脏,寒冷与苦涩从肺腔里反上来,冻结了声带。我缓慢地挪动步子,逐渐变快,最后无法克制地冲过去,从背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细滑的丝绸之下,那具略显单薄的身体顿时一颤。我听到洛伦佐恼怒地叫着我的名字,并试图掰开我的胳膊,但我的大脑完全放空了。仅凭汹涌的本能,我用力将他掀翻在床上,掰过他的脸颊,用手一遍又一遍抚过那双亚平宁雪峰一般清澈漂亮的眼睛,徒劳地想要证明什么。

他选择闭上了双眼。我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痛苦地放声嚎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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