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二代/哨向】白鸟 13

Part 0 >一五二二年<

鸡棚里面躲了一只还未成年的赤狐。我本想将其猎下,但一看到那小东西皮毛被打得精湿,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我的飞刀就卡在了鞘内。齐拉在一旁咕哝着收拾好蛋,气势汹汹地把篮子一墩,大声道:“行啦,行啦。去新世界转一圈回来,倒还成基督在世了。把它抱走,再让我见到它偷吃,我就把它卖去城里的皮毛铺子。”

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拎起了赤狐的后颈皮,塞进了我的怀里。下一刻,我就跟这团湿哒哒的毛球一起被齐拉丢回了屋子,一脸懵逼地看着我的导师与我的老师。八目相对,我有些尴尬地干笑:“我——我看它挺漂亮的。”

“说起来,老洛伦佐也喜欢狐狸。”艾吉奥也笑了起来:“你想给这小家伙找个伴的话,可以去卡内基山庄碰碰运气。”

我猫腰把小狐狸放在地毯上,看着它稀里哗啦地抖了一滩水,然后溜到火炉旁边,像条毛毛虫似地窝在了马基雅维利的脚下。我的老师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鼻子,不一会儿,小东西就慵懒地把肚皮翻了出来,黑色的脚翘着,蓬松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这让我想起来马基雅维利还能够行使首席权能的那些年,他用于通讯的精神体便是这样讨巧的一只大毛团子。

“他其实喜欢孔雀。”马基雅维利开口道:“以前费了不少劲,从摩尔人那儿弄来了几只纯白的,当宝贝一样供着。”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印象。”艾吉奥摸着下颏,开始回忆年轻时的光景:“老洛伦佐还让那几只大白鸡在皮蒂宫里面随意行走,四处拉撒来着。怎么后来就没见过了?”

“哦,拿去喂狐狸了。”

“………”

Part 1   >蒙特里久尼,一四九八年 四月三十日<

马里奥喜欢站在窗边,推开窗子,让目光跃过红瓦青砖的巷子,落在更远的古城墙上。他眺望着层叠的细砖与高耸的炮楼,在心中慢慢描摹它们初建成的模样。而自己的曾祖父,是不是曾像他现在一样,站在奥迪托雷别墅的二层长厅里,翘首以盼这个破败的城市重焕生机呢?

那时的多米尼克·奥迪托雷形影单只,导师遇害,家破人亡,只留下一个半大的儿子,勤勤勉勉地踩着父亲的脚步前行。两个人互相扶持,奠定了意大利兄弟会在亚平宁半岛的经济来源与势力范围。而回溯自己的一生,似乎除了丧父,丧弟,丧侄,以及硬担了一个首席哨兵的名头以外,并没有什么太值得提及的部分。

人老了,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担忧一下身后名声。马里奥疲惫地转过身,看着坐在长桌那端的艾吉奥:这或许是他一辈子最杰出的作品。侄子眼眸中燃烧着的灼灼烈焰与蓬勃生气总会令他艳羡,却不会刺痛他的感官。做前辈的理应主动承担起后代的踏脚石的角色——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则。只有这么想,这么做,家族才会代代兴旺,而不是败退没落。

艾吉奥猜不到叔叔究竟在盘算什么。他的双手搁在桌上,目光担忧地追逐着长辈的身影——他完美地完成了刺杀,但在从塞提维利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赶路的乔瓦尼·美第奇,得知叔叔的身子骨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爽利,所以现在满脑子转的念头都是如何劝慰叔叔,让马里奥多休养一段时日。

“我听弗兰说,吉尔跟尼科洛闹得很不愉快?”

马里奥用大拇指搓碾着窗台上的土屑。艾吉奥愣了一下,意识到叔叔是在询问自己,赶紧回应道:“也没有那么严重,就是脾气不对盘,经常斗嘴。”

马里奥转过身。光从他的右侧射进来,映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形容又枯槁了不少。他倚在窗台上,沉吟半晌,开口:“只是斗嘴?”

艾吉奥怔了怔,叹了口气:“好吧,这次动手了。但我不觉得问题出在狐狸身上。”

马里奥沉默良久,从窗台上挪下半个屁股。他踩着印满茛苕叶的羊毛地毯,走到了艾吉奥的身边,弯腰给自己拉出一把凳子。

“大侄子。”

他坐下来,握住了艾吉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注视着侄子的眼睛:“你是我的继承人,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坐上我的位置。到时候,无论兄弟会内部发生什么样的矛盾,你都应当时刻保持中正。你要稳固自身,成为刺客的主心骨,舆论的风向标。”

艾吉奥眨了眨眼睛,突然生出了几分恍惚。曾几何时,父亲也这么握紧过他的双手,在托斯卡纳星光闪烁的夜空下教会了他奥迪托雷祖先的语言和民谣。

“你不喜欢尼科洛,我能看出来。”马里奥拍了拍他的手背:“但你不喜欢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无法看透他。”

“他也不喜欢我。”艾吉奥迟疑着开口:“他并不看好我接替你的位置。”

马里奥看着侄子不快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因为这个?”

“他比我年轻,比我有主意,不像我,半路出家。”艾吉奥尖利地指出:“你也给了他很多旁人没有的权利,叔叔。”

马里奥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艾吉奥的脸红了——他不愿承认不满的事实,这让自己看上去很小气,但将这憋了许久的话吐出来后,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你觉得尼科洛会不甘屈人之下?哦,天啊……看来我真的也该找他谈一谈,让他注意一点形象了。”

马里奥好不容易止住笑,又迎来了一阵咳嗽。艾吉奥担心地拍着叔叔的背,直到他匀过气来。

“艾吉奥。”

艾吉奥望进马里奥的眼睛里。叔叔有着跟父亲一模一样的棕色眸子,深沉平静,让他感到心安。

“狐狸襄助兄弟会,是因为我们的理念相同。但过于倚重盗贼与妓女,只会让你陷入跟萨伏那洛拉一样的处境。”

“我们的理念是推翻暴政,为基层人争取自由。”艾吉奥吃惊地叫了起来:“这跟萨伏那洛拉那个神棍又怎么会相同呢?”

“你要知道什么是暴政,孩子。”马里奥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侄子:“暴君可以是压迫,放贷的银行家可以是压迫,哄抬物价的商人也可以是压迫。在成功,富裕的人眼中,没有什么是压迫。在失败,贫穷的人眼中,什么都可以被称作压迫。看看美第奇的悲剧吧,艾吉奥。洛伦佐在托斯卡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没放过一笔高利贷,没擅用专权强迫议会制订过任何一条法律。翡冷翠可谓由他的心血铸成,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艺术不是一切。”艾吉奥慢慢道:“洛伦佐也有他的问题。如果他没有挪用国款,他的儿子没那么暴躁易怒,美第奇政权就不会垮台得那么快。”

马里奥的大手落在了侄子的头发上:“你觉得美第奇输在哪儿?”

艾吉奥眨了眨眼睛:“民心?”

刺客导师被他逗乐了,又用力地揉了一把侄子的头发:“那你觉得萨伏那洛拉输在哪儿?”

“撒谎?”

“看,这就是你需要尼科洛的地方。”

“不对吗?”艾吉奥愣住了。

“不对。想听听他的回答吗?”

“好。”

“一颗美丽的明珠扔在大街上,总要被野狗叼走的。”

艾吉奥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马里奥站起身,拉住侄子的手。艾吉奥不明就里地跟着他,停在窗口处。从这里俯视,能睥睨蒙特里久尼的全貌。横拉在屋檐间的晾衣绳层叠起伏,构画出满派色彩缤纷。再往远处看,青峻的峰峦一半被夕阳拉长的斜晖镀上了层金红,一半隐在了阴影里,线条模模糊糊,晕染出一片墨色。

微风拂过马里奥斑白的两鬓。老人慈祥地注视着侄子:“美吗?”

刺客大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知道蒙特里久尼的风景为什么会存在吗?”

刺客大师怔了怔,开口道:“因为有人选择在这里繁衍生息啊。”

马里奥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着远处垛口上的一道黑影:“你说的固然重要,但能够维持这一切的原因,是那个。”

艾吉奥眯起眼,良好的视力让他辨认出了那东西的模样。那是一座黑漆漆的炮台。

“洛伦佐塑造了翡冷翠知性动人的灵魂,却没有给予她自御的能力。萨伏那洛拉为人们带来了众生平等的幻梦,却无法在泡影被戳破后保自己一命。”马里奥深吸了一口气。

艾吉奥的喉结滚了滚。一只燕子飞越屋檐,在他的心头投下了道难以捉摸的阴影。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们不是君主,叔叔。”

“但我们的对手是。”马里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将两只手搭上了侄子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想要扳倒罗德里格,民心与力量缺一不可,而尼科洛将成为你最好的执秤人。”

沉默了片刻,艾吉奥垂下眼帘,点头道:“我知道了,叔叔。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你可以留在蒙特里久尼休息几天。”刺客导师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侄子:“去见见你的母亲和妹妹吧,她们非常想念你。还有莱昂纳多,他为蒙特里久尼的布防出了不少力。替我好好地谢一谢他。”


Part 2   >罗马 五月一日 <

菲奥娜拎起长裙,踮脚轻盈地穿过走廊。挂枝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将她晃动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变形,就像年轻女孩的心思一样,飘摇不定。她的怀里抱着一小碗刚下树洗净的桑葚,个个颗粒饱满,紫得黑亮。铺在冰块上面,显得尤为可人。

水果刚经过春雨的沐浴与夏日女神的浅吻,正是甘甜可口的时节,但将女孩带出下城区的枢机显然没有心思放在品尝吃食上面。善于察言观色的菲奥娜发现了这点,决定赶在天蒙蒙亮前出一趟罗马城,从农民的手中亲自讨来一篮子这种存放及其不易的果实。

几个常出入梵蒂冈的交际花看到她顶着一身露水回到梵蒂冈的狼狈模样,便笑话她瞎了眼睛,白费功夫。一个脾气古怪的枢机主教,一个风流倜傥的教皇军统领——只要你长了脑子,就该知道哪一个是更好的选择。但菲奥娜不打算跟这帮叽叽喳喳的高级妓女争论什么,她十九岁的心脏朝气蓬勃地在漂亮的衣裳里跳动着。就如同新同僚们一样,她也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并不迷恋锦缎覆盖下的男性躯体,因为她已经见过足够多的那些丑陋的东西了。而用旖旎的春意去意淫那位枢机阁下,少女认为这是一种罪不可赦的亵渎。

这么想着,菲奥娜漾起了一抹不自知的笑容。她加快了脚步,鸟儿一样兴冲冲地扑向目的地,但就在推开那两扇木门前,米凯莱托结实的臂膀与可怖的面容拦下了女孩。这个高大阴冷的谋杀者眼神冰凉地盯着她,低声道:“瓦伦西亚枢机的屋子里不需要一个女主人。”

菲奥娜被笼罩在杀手的阴影中,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但少女的目光仍下意识地从半阖的大门中间溜了进去,窥视到的景象令她呼吸一窒。

她看到了绯红色,而这份鲜艳并非仅从光滑的绒面红袍上而来。菲奥娜漂亮的脸顿时一白,她把盘子往米凯莱托怀里一怼,趁着对方下意识躲闪接递时猫腰钻过去,用力地撞开了礼拜堂的大门。

这是菲奥娜第一次闯入司铎殿的圣间。与下城区那些破烂老旧,被雨水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小教堂不同,这里有着极高的穹顶与大扇大扇精致缤纷的彩绘玻璃。天光顺着格栅落在高高的壁龛之上,让那华丽的,展开镀金两翼的祭坛画中的人物走动了起来。祭坛长阶上的蜡烛已经见底,只剩下几小碗干涸的白色蜡泪,但两侧的香料仍无声地焚燃着,细腻的烟雾袅袅蒸腾,最后消失在清澈的晨曦之中。

年轻的枢机就伏在台阶上,漂亮的头颅枕着冰冷的地面,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的肩衣被脱了下来,整齐地叠放在一边。饰带与胸扣也都解开了,深红的法衣松垮地挂着臂弯,垂落在腰际,长摆铺展在阶梯上,绒面沾染了星点晨光,浮动着一层漂亮的淡金色。但这些安详的美丽都不足以吸引菲奥娜的目光,她死死地盯着对方裸露出的脊背,半晌捂着嘴,无声地蹲下了身。

米凯莱托走到她身后,强硬地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出去。

“谁做的?”

看着礼拜堂的大门被重新阖上,女孩嗫嚅道:“……谁做的?”

“他自己。”米凯莱托冷淡地把水果塞回她的手上:“回到你该在的地方去。”

“你撒谎!”

菲奥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的勇气。她把盘子重重地墩在一旁的装饰柜上,用那双涂了豆蔻的手紧紧地抓住米凯莱托的衣襟。一张口,眼泪就打湿了鼻尖唇角:“那么宽的口子,我只在牲口的身上见过。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鞭挞自己——”

米凯莱托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让菲奥娜痛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要是再弄出鸡叫的动静,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他冰冷地发出警告:“滚出去,女人。”

谋杀者松开手。少女呆滞地滑坐在了地上。


Part 3

“切萨雷把自己打伤了。”

茱莉娅·法尔内塞袅袅婷婷地穿过房间,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指,从罗德里戈的一侧肩膀划到了另一侧。见教宗的注意力仍放在眼前的信笺上,她挑起眉头,俯身贴在这位神的代言人的耳边,呼出一口温热的气,压低声音重复道:“……切萨雷把自己打伤了。”

罗德里戈叹了口气,两指一捻,把信笺折了起来,夹进书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情妇:“你怎么关心起他的事了。”

“你还真是偏心,”茱莉娅撩起长裙,随意地坐在了桌子上,抚摸着教宗日渐苍老的脸颊:“胡安磕碰一下,你就叫了两个殿医。怎么轮到切萨雷,你都不带过问的。”

罗德里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很高兴看到你跟卢克雷齐娅冰释前嫌。”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茱莉娅撅起嘴唇,把手抽了回来:“大向导是不是又偷偷摸摸地窥探我了?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兄弟?”

“因为亚历山德罗很了解切萨雷。”罗德里戈截住了她的手,垂下眼帘,仿佛在端详一件美丽的工艺品:“他知道切萨雷从来不在意我的态度,更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来争夺我的宠爱。”

“那他做什么打自己?”

“惩罚,”教宗拍了拍女人的手:“他认为是自己招致了佩洛托·卡德隆的死亡。前几日事情多,他没时间去想。如今闲下来,熬不住心里的责备,就用这种方式转嫁到躯壳上。你且看着,再过两天,他就要到我这里来认那个孩子了。”

茱莉娅惊奇道:“他会认下卢克雷齐娅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可不中听,肯定要被添油加醋。”

“波吉亚的名声原本就一文不值。”罗德里戈莞尔。他站起身,亲了一口茱莉娅的脸颊,帮情妇把头发拢到肩后:“卢克雷齐娅就要出嫁了,你多照看着点她。她的第一次婚姻不顺利,对第二次的期望总要高于常人。”

茱莉娅被他的手弄得发痒,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放心,放心。我保证她会喜欢阿方索王子。那是个漂亮浪漫的贵族,可比一个卡德隆秘书要讨人喜欢得多。”

“不要这样想,朱利。”教宗耐心地帮她打理着一头秀发,眼神却无意识地偏向了窗户,透过细细的格栅与玻璃,有些放空地望向了远方的地平线:“永远不要拿拥有的和已经失去的去做对比,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别叫我朱利了,”情妇嘟起嘴唇:“总让我感觉——”

罗德里戈手上的动作一重,登时拉断了她的一根发丝。茱莉娅吃痛地叫了声,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畏惧地侧过头,想要发挥出自己最擅长的优势。但罗德里戈稳稳地托住她的下颚,温柔地强迫她摆正了脑袋,继续替她梳妆。

两个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半晌,罗德里戈做完手上的动作,把情妇从桌子上抱了下来,用和缓的声音打破僵态:“回去吧,卢克雷齐娅在等你。”

茱莉娅无声地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抬起眼帘。她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碎花裙摆,咕哝道:“我还是介绍个医生过去……”

“茱莉娅,”教宗摇了摇头:“切萨雷的药理知识在我之上,我保证全罗马都不会有任何一个医师比他自己的医术更高明,更何况他不会想在这时候见到我——或是以我的名义前去探望的人。”

最后的请求被拒绝,情妇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匆忙地离开了。她阖上书房的门,向教皇宫外走去,脚步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最后几乎提着裙子飞奔了起来,径直冲出大门,甚至失态地忽略了两位守卫的敬呼。

茱莉娅·法尔内塞停在广场上,伸出双手。阳光刺眼的照射下,她的手心里笼罩着一层汗水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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