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百花出版社

我为击碎苍穹而生

【馆君】梅香如故 22 - 23

【22】

卧房陷入一片安静之中,就连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一时的无声停滞了流动。

我本以为洛伦佐会斩钉截铁地回绝这个胡搅蛮缠的要求,但很快我就发现,他正在认真地打量我——此时的打量已经不是一个他能够企及的有意义的动作,倒更像是一种可以被归类于习惯的神态变化。纵使他的目光只能直直地穿过我的脸庞与我背后的墙壁,漫无目的地前行,我仍然在这一刻生出了被洞察的刺痛。

他知道了。这是我此时脑海中骤然冒出的,唯一的念头。

“你的确不适合谈判。”他微微颔首,眼底难得出现一抹戏谑。细微的表情让他一瞬间鲜活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一句话就把桌子掀了的人。”

就像立于危墙之下。当残破的建筑摇摇欲坠之时,人们的心总会提到嗓子眼,忽悠不定,惊惧频生。但在它轰然垮塌,只余一片废墟与四散的烟尘后,人们反而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开始踏踏实实地在时代的遗物上构建崭新的期望。

破而后立,大抵如此。我感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了,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便随着幻书笑道:“这本就不是个该拿来做谈判的话题,你我的要求本质上是一样的……强词夺理,无理取闹。”

年轻的君主半靠在支起来的枕头上,银灰色的发尾从背后滑到了肩膀前,垂落在膝盖上,扫得我心头和鼻头都有些发痒。我吸了吸鼻子,按耐住急躁的冲动,等待他的回应。

洛伦佐似乎在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发问。

“我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慧眼的狐狸需要迷茫时思考的空间,惊豺的狮子不可能永远都是常胜将军。更何况名为命运的敌手要比同类更狡猾,比星球更庞大。它是浩瀚寰宇流动的一部分,就像威尼斯的海,亚平宁的山——不,时间尚可抹去沧海的痕迹,赋予桑田沐浴在阳光下的权利。

无人能够撼动命运的本源,已经力透纸背的故事没有被更改的机会。

我站起身,乘着从窗口落进来的晨曦走到洛伦佐面前,单膝跪下,并紧紧地握住这个踽踽独行的旅人的手。

“你所开辟的道路,的确通向光辉璀璨的未来。”

我坚定道。


【23】

我抵达书馆门前的广场时,天色已然大亮。站在台阶上往远处的滩涂瞧,许多漆黑的礁石与青砖码头已经沉没在起落的潮水之中。成群的海鸟掠过乌云的裙摆,紧贴着阴沉沉的水体,时不时扎个猛子下去。叽喳声穿破清晨的霜雾,裹挟着大海的叹息浸入瑰丽的花岗岩石壁。

比海鸟起得更早的是威尼斯的渔民。海面上飘着几打指甲大小的黑影,但更多的劳作者已经收网归来,正往港埠上拖着一兜又一兜的收获。这些黑皮肤的男男女女已经被寒风与小雪冻得脸膛红肿,却仍旧席地坐下,用生满冻疮的手将缠绕在一处的渔网撕开,一只只挑选着他们的猎物。身上有明显伤痕的一堆,完好活跃的则丢进另一堆。他们的身影佝偻着。远远望过去,就好像一株株严冬中的枯树。很难想象那些低沉有力的号子能够在这般单薄孱弱的躯体之中共振嗡鸣,冲破厚重的云层与潮汐。

我伫立了很长时间,目送地球渺小的孩子们完成工作。今天是耶诞节,他们的付出将获得一整年里最高昂的回报。

身后传来盔甲碰撞的清脆声响。很快,罗兰停在我的身边。海风扬起他束好的发尾,为一丝不苟的骑士吹落几缕不羁的碎发。

“这里太冷了。”他体贴地带来一件厚袄,并将其递给我:“您应当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顺手接过来,发现这还是我在阿隆佐时来自当地居民的馈赠,不由得摇头:“这话你要留下,讲给洛伦佐听。我上次捂着这件大衣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一件最单薄的布袍,半圈棉都没匝上去。”

“幻书对温度的耐受范围要远大于人类。”骑士顿了顿,又继续开口:“洛伦佐大人——”

“做事有分寸?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打断罗兰的斟酌,失笑道:“嘴上说着什么‘倘若死掉,就连一条狗的价值都不如’,却总身体力行地冲在最前线的,不正是他自己吗?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榜样,你也知道这件事,罗兰先生。”

罗兰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君主论能够诠释一个完美的领导者应具有的所有闪光点,但这不等同于其本身就是个完美的领导者。比起概念的纯粹复述,幻书更接近一段思想催生的独立灵魂。原典只是你们降诞的起点,或者说来自外部施加的前提。在我看来,除了出生的方式,生理的构造有些许不同之外,幻书与人类别无二致。”

我停在这里,思忖是否要把话说到底。寒冷迫使我把两只手揣进相互的袖口中。茸茸的粗羊毛没有四百年后人造鹅羽的光滑与舒适,但足以抵御席地而来的海风。

骑士的缄静给了我继续的理由。

“洛伦佐或许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所能见到的最优秀的领袖,可这个群体不该包括你。从最压抑的时代走来,一路上动荡与坎坷不断——六个世纪的阅历足够赋予你更敏锐,更宽广的视野。罗兰先生,你不仅是王翼的剑盾,也是洛伦佐的长辈。但你在忠诚之余,并没有尽到一个长辈的义务……是发生过什么,令你心有芥蒂吗?”

回应我的仍旧只有呼啸的风声。我只能叹息着换了个话题:“我是个半路出家的传颂者,对幻书没什么研究。即便如此,我也能猜出些毫厘了。阿斯托莉亚逐渐虚弱,是因为她在愧疚——她的善良迫使她把每一个个体都放在了心上,而蕴藏于天体论本书的强悍力量无疑是一柄双刃的利剑,带来新生的同时,毁灭与衰亡也必定伴随左右。她无法拯救所有人,所以她开始质疑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否正当。她的生命本源也因此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倘若有一日她选择自我了结,我一点都不会吃惊。而洛伦佐……洛伦佐的失明更加简单。他太年轻了,罗兰。他能够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因为他是阿克夏的馆主,为大家指路的灯塔。但这一切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严酷的惩罚。上千年人类文明在烬书的威胁下已经危如累卵,如今的局势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行差踏错任何一步,他都将成为罄竹难书的罪人。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罗兰先生,洛伦佐最深的畏怕与动摇——事实就是,没有任何聪明人能在那么频繁的‘警醒’下还坚持自己的理念。他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看清脚下的道路,正是这份发自自身的恐惧让他变成了瞎子。”

骑士抬起眼帘,与我对视。我从他纯净的眼底看到了剧烈碰撞的犹疑与动容。那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情绪,令我切肤地体会到心脏撕裂的痛楚。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声音也随之放轻。

“我承认我很自私,罗兰。但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大厦注定倾颓,则不该由他们为之负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骑士依旧注视着我,炙热的目光如牛毛细针般扎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君先生,您是否愿意听我为您讲一个故事。”

我颔首授意,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叙述。

大概是受原典影响,罗兰是个很会娓娓道来的人:三百年前,白甲的幻书曾引领圣殿骑士走向荣光,却在归国之际遭到了来自法国国王腓力四世的袭击。大团长雅克·德·莫莱满怀忧虑地提出质疑,但幻书对君主绝对的信任致使他做出了失误的判断。因此,毫无防备的圣殿骑士被腓力四世尽数抓捕,历经酷刑并被焚烧殆尽。而幻书在目睹这一切将在未来被命名为黑色星期五的惨剧后丧失了理智,如幽灵一般疯疯癫癫地游荡在欧洲大地上,直到被一位诗人收留。

我能猜到这个诗人的身份。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费拉拉大使,以著有武功歌《疯狂的罗兰》而闻名。此人与尼科洛·马基雅维利有些交情。兴许就是那时,罗兰清醒过来,加入原址于佛罗伦萨的阿克夏之馆,并见证了君主论的诞生始末。

“如您所见,”罗兰低声道:“……我一向为袍泽带来灾祸,并非可以托付之人。”

我抿起嘴唇。罗兰之书的过去的确令人感到意外——你很少见到涉政如此之深,甚至于主导过历史进程的幻书,但这同样让我更加笃定破冰的正确性。

“我不这么认为,”我沉声道:“罗兰,你过于傲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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